第16章 第 16 章
第一次认识徐杳的时候,颜栎正是十七岁的年纪。也称不上是认识,只是远远见到他一眼,发现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十七岁,正是青春鲜妍,美好得让人嫉妒的年纪。怀旧金曲里面唱着“十七岁那年的雨季”,诗文里面写着“少年心事当拏云”,仿佛在这样一个年纪,就应该发生,也必须发生点什么故事,好的坏的不论,重要的是要天翻地覆,要让所有人知道,新生的力量破土而出,理应激荡出一点回响。
颜栎计划这一天很久了,到了真正施行的这一刻,她感觉无比地畅快、自在,她把书包藏在怀里,书包带子绕了几圈,也牢牢缠在手腕上,她挨了半边椅子落座。
大巴车颤颤巍巍,摇晃启动,镇上的一条路很窄,又没人修缮,时不时经过一截凹凸不平的路段,整辆车就上下一抖,连同里面的人也齐齐颠簸摇动。
好在颜栎抢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她使劲把车窗拉开一条缝,车身一摇,车外尾气就被送了进来。前后左右的人都骂骂咧咧,后面的人更是一言不发,哐啷一声,重又把车窗关得死死的。
车里的味道实在不算好,首先是人多,这趟车从乡镇开往县城,上车买票,等车塞满才启动,每个座位都占着人,还有那种赶时间不想等下一趟的,直接就在过道中间找个空地坐下。
其次,车上乘客各行各业的都有,但最多的还是挑货赶集的人,身上背着背篓,提着扁担,脚下还捆了几只活鸡,一身的汗味、腥气,种种味道在密闭的一辆车里汇聚,搅得越来越浑浊、恶心,哪怕不晕车的人,坐上车来都开始反胃。
颜栎这样一个作学生打扮,整洁漂亮的年轻女孩,坐在其中,实在是有点格格不入,甚至于有些古怪了。
坐旁边的人就来搭话,一边抽烟一边问:“喂,你年纪这么小就不读书啦?”这天是星期五,快到早上九点,正是上课时间,哪个学生不是乖乖坐在教室里?
颜栎捏着鼻子,偏开头,不理他。
旁边的人还不罢休,又问:“做什么工作的?一年挣多少?聊聊呗。”
颜栎慢慢回过头来,冷淡俏丽的一张脸,一双眼睛很清很亮,她柔柔一笑,“关你屁事。”
“你吗的……”那人愤愤然把烟头往地上一摔,脚下一碾,正要发威,却发现四周没人理睬他,就连颜栎也早就扭过头,闭上眼打瞌睡,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吗的……”说到底,骂来骂去他也只会这么两句,也不敢做什么。
颜栎偶尔再一瞥旁边,发现那个抽烟的男人已经下车了。
大巴车摇摇晃晃,绕着圈离开了小镇,颜栎额头贴着玻璃窗,视野里,千篇一律的稻田和农村自建房都在急剧后退,天空灰蒙蒙的,丁点景色也没有,她却越来越高兴,简直想要放声大笑。
县城里有一条江,每年汛期都发大水,但又不至于导致灾情,就只是把沿江的商户逼得关门,反而是拴在岸边的几条船做起了生意,在岸边搭起梯子,售票上船,船上摆些吃的喝的,弄些套圈、解谜、射击气球的小游戏,也挂了个牌子,称为“水上游乐园”。
颜栎对这些船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候她牵着妈妈的手,亦步亦趋,生怕松了手就要走丢。现如今,这些斑驳不堪的船还漂在岸边,她妈妈倒是早就不见了。
当然,颜栎这次来可不是为了故地重游,她是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这几天,县城的江边,有人在拍电影。
颜栎性格早熟,不同于别的同龄人,她早早给自己定下了人生目标。
比如,小学的时候,父母早起做生意,等到晚上才带着一身鱼腥味回来,她每天是一个人玩,一个人吃饭,偶尔也会给自己加餐,买个火腿肠加在挂面里。那时候,她的人生目标是变有钱,只要有了足够的钱,那么父母不用那么辛苦,安安稳稳待在家里也能过得很好。
再比如,初中的时候,颜栎学习认真、成绩好,是老师们的宠儿,同学们争相比较的对象。即使后来家里发生一点意外,总有人在背地里说闲话,嘲笑她爸蹲大牢,只要她成绩足够好,好得让人望尘莫及,那么走在众人面前,永远都是骄傲体面,高人一等的。那时候的人生目标,就是当一个好学生。
再到后来,到了高中,她的人生目标又变了。
颜栎经常觉得生活是一头雾水,比如她爸,明明只是一个小商贩,每天的日常就是早起拉货,拉一车的活鱼活虾去市场卖,每天来回走的路就那么两条,每次路上都那么匆忙,按理说根本没有闲心干别的事,他偏偏就在街上碰到一个逃窜的小偷,看到就看到吧,那么多路人看到也无动于衷,偏偏就他要去追,追过去,对方亮出刀子,两人一动手,小偷竟然死了,这下倒好,没人说他是见义勇为,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他打架斗殴,被判了个意外杀人,关进了监狱。
再比如她妈,明明只是一个很平凡很普通的人,年轻时去大城市打工,闯荡几年,到了年纪又回来结婚生子,按着这么循规蹈矩的过法,就应该安安静静地过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咬牙挺过去,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偏偏她忽然有了点意气,法院判出结果,她转头就喝了农药自杀,家里没人,颜栎还在学校里上课,放学回家就看到家里围了一大圈亲戚。她那只见过几面的堂姐拉了颜栎的手,让她住到她们家去。
到了这时候,再谈起人生目标,颜栎只能想到一个词,不甘心。她太不甘心,明明大家都差不多,一样是普通人,平淡的生活,无聊的轨迹,看上去别人都是温馨幸福,怎么到了她这里,什么事都要转一个弯,拐到那个最糟糕的地方。
大伯一家对颜栎很好,一方面她年纪小,乖巧懂事,也花不了什么钱,另一方面,她爸爸迟早是要出狱的,日子总归是有个盼头,这期间就剩下这一个女儿,亲戚不管,还有谁能照顾呢?
但寄人篱下,总不会过得太自在。大伯伯母管她吃管她住,也算仁至义尽,自然就管不了别的,只偶尔的时候,堂姐会偷偷塞给她一点零花钱。
班上的女生也到了爱美的年纪,时不时把马尾烫个卷,刘海上别个发卡,或者戴个新手链新项链,聚在一起热烈讨论,也免不了对别人评头论足。
颜栎没条件去打扮自己,但她能自己动手编头发,改一改校服外套的腰身,不同的衬衫配不同的头绳,她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品,就只是素净地站在那里,却还是比别人好看一大截。
颜栎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从小就总被亲戚围着夸,夸她继承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又聪明又漂亮,虽然免不了夹杂一些场面话,但她始终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的。
只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不甘心,如果说天道酬勤,她不算努力吗?她学习成绩永远是第一,但这又有什么用?如果要论起天赋天资,她不够优秀,不够漂亮吗?她静静观察身边的所有同龄人,也没看到谁是像模像样,能赢过她的。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说到底,她就是比别人倒霉而已。
不同阶段的人生目标归拢到一起,变成了一种不甘于人后的渴望,不论做什么,不论怎么做,她好想变得无比强大,无比体面,无比地光彩照人。
班主任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私下敲打她,要想出人头地,一定要好好读书,你可只能靠自己了。
颜栎忽然就领会到了什么,虽然她的顿悟和班主任的叮咛是南辕北辙,但她的的确确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只能靠自己,但并不是靠读书,读书能干什么,读得再好,高中一毕业,再往下读,谁来付大学的费用?家里亲戚除了大伯一家,别的人都是不闻不问,越是这样,她越不能给再他们家添麻烦。
颜栎每天听着班上同学的窃窃私语,听到她们所讨论的某某明星某某偶像,多么美丽多么迷人,颜栎也见过那些海报,她仔细看了看镜子,发现这所谓的美丽,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生活的迷雾也一下散开,对啊,当明星,多好的事,光鲜亮丽,被人捧着夸着,什么烦恼都没有,至于所需要的资本,归根结底,最重要的就是一张好看的皮囊,那么多人都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正巧,某天在教室午睡时,听见几个人聚在一起讨论,说是某个导演要来县城拍电影,取景地就是那条年年发洪水的大江。另一人问,哪个县城?第一人就哎呀一声,“就是我们这个县城!坐一趟车不就到了吗!”
颜栎半梦半醒听着,还以为是幻觉,直到晚上回家,看到茶几上摆着的报纸,上面却是登着这样一条新闻,说是“某某导演莅临,城市文娱行业蓬勃发展”。
颜栎去柜子里翻出自己的所有钱,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两千块,她看着这些钱,只觉得一颗心剧烈颤抖起来,好像她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但是,就在这天晚上的饭桌上,大伯忽然通知大家,颜栎他爸爸表现良好,获得了减刑,明天就要出狱了。
“明天我们去接你爸,你呢就好好上学,等你放学,我们一起去下馆子,吃顿好的。”
堂姐也很高兴,甚至在一旁逗她,“开不开心,怎么,开心得说不出话啦?”
颜栎勉强笑了笑,低头吃饭。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为什么偏偏是现在?长久以来的生活环境让她对感情格外淡漠,回忆起这些年的经历,父母对她来说,不像是亲人,更像是一种路障,每次她要做什么,他们就会突兀地出现,稀里哗啦搅乱一盘棋,或者打碎一个花瓶,每次都让她措手不及,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天晚上颜栎没有睡着,她躺着没动,也不敢翻身,以免吵醒睡在同一房间的堂姐。但她始终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她在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天,颜栎起床时,大伯伯母都已经出门,堂姐学校距离远,也早早离开。她猛然意识到,他们忙着去接人出狱,也就意味着,即使她今天逃课,一整天不见踪影,哪怕老师找到家里,也找不到人。
颜栎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这不是一种阻碍,这是一股推力,这是绝佳的机会,命运的指引,如果她想要,那么现在立刻就去做!
她把书包里的课本纸笔全部扔掉,装上自己所有的钱,挤上那辆摇摇晃晃的大巴车。
颜栎站在江边,一时有些茫然。
报纸上的那条新闻没有附图片,但这里就只有这样一条江,这样一个码头,无论你是拍什么电影取什么景,都应该在附近才对。
背后忽然传来乱糟糟的声音,颜栎回过头,看见两三个穿着马褂的男人正在路边道歉,旁边是一个被撞翻的豆腐摊,摊主叉着腰站在一旁骂人,“滚滚滚,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拍你个鬼啊拍!”
颜栎若有所悟,往更远处看,果然有人架着机器举着灯,正是那种她在脑海里想象过的画面。
视线一转,忽然看见远处石桥上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男生,他站在原地不动,两手撑着石桥上的狮子头,风把袖子吹得鼓胀,连他的头发也在风里细细颤动。
可能是察觉到颜栎的视线,那男生转过头来对她轻轻一笑,就像天边飘然而过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