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动手?
甄青鸾心头巨震。
它果然是知道这些人要杀了它的!
短短时日,甄青鸾见过溺爱宠物胜过人命的小姐公子,也见过视耕牛性命如草芥的官吏。
此时此刻,只觉得浑身发寒。
赤焰是赛马,更是沛然所说的皇家御赐大将军。
莫说是放在马群之中,就是放在人群里,它已经获得了许多人穷尽此生也得不到的荣誉。
仍是逃不过被人杀死的命运。
她指尖变得冰凉,不得不搓揉起手指,找回温度。
甄青鸾直言病症:
“你没有压痛反应,浑身不烫不肿,四肢可以完全伸展,无感染无创口,也不是骨折、关节病,更没有炎症和韧带损伤,可能只是轻微的神经系统疾病。”
赤焰一双漆黑的眼睛,浑圆水润。
似乎觉得甄青鸾无比奇怪。
它稍稍侧头,像是找了个舒服的躺法,又像是寂寥零落的看向别处。
“呼呼……”
【你说的我听不懂……】
“咈……”
【但京城来的马医说,我是惊蹄入髓,无药可医。你安慰我也罢,你诓骗我也罢,我都是死路一条了,只是……】
赤焰澄澈眼睛,盯着一旁焦急得不敢出声的沛然,轻轻呼出一口气。
【沛然这个小姑娘,一定会觉得是自己牵我出去才害我这样,感到自责吧。】
小姑娘?
甄青鸾讶异的看向沛然。
一身男装,肤白年幼、眼神澄澈,原来是女孩子啊?
等在旁边的沛然,见甄青鸾与赤焰一同看她,不由得出了声。
“怎么了?你瞧出赤焰什么病了吗?”
声音低沉沙哑,少年人变声期的雌雄莫辨,顿时在甄青鸾的听觉里清晰起来。
确实是女孩子特有的年幼沙哑。
“赤焰现在不肯进食,导致身体虚弱、精神萎顿,暂时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导致它无法站立,但应该不严重……”
严重的话,也没闲心和她聊天说话了。
甄青鸾想到此处,露出无奈笑意。
这世道女子诸多不便,更何况是沛然这般能养得起大型鹦鹉的富家千金。
恐怕也是为了便利,她才扮作男子模样,才能安安稳稳,行走在男人众多的马场。
一旦发现沛然是女孩子,甄青鸾就觉得她的言行举止,娇俏可爱。
又过于胆大妄为。
也许,只有她这般无往不利的权势,能够养出一身娇憨的滟晴方,与主人相差无几的爽快直白。
这马,甄青鸾必然要救。
四肢健全、思维正常,只是情绪低落了一些的赛马。
怎么能让那些家伙说杀就杀了?
甄青鸾暖足了手指,郑重的抚摸赤焰的脖颈。
“我不是来处死你的,也不是给你下死亡诊断的。”
她眼眸清亮,声音笃定。
“我要救你。”
“咈……”
【我再也站不起来,救不了了。】
甄青鸾不管。
“我一定可以救你。”
那边马倌听了她说的要救,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你一女子,懂什么医术,竟敢信口雌黄。”
“京城来的马医,都束手无策,没能让马起死回生。你还能反了京城的人不成?”
“无知村妇,你可知这是什么马儿?”
甄青鸾懒得与他们多说一句。
走出马厮,直接说道:“沛然,我要见这里能够做主的人。”
不是那些烦躁不堪的马倌,更不是门外挡道的将士。
她要见真正可以决定赤焰生死的家伙。
沛然果然靠谱。
她能带着甄青鸾,长驱直入马厮,同样能带着甄青鸾,到达鸿关马场议事堂。
然而,这达官贵人聚集的议事堂,竟是临时扎起的简朴营帐。
甄青鸾刚进去,就见荆将军与众将领,一身铠甲,身带佩剑,似乎刚刚结束了激烈的争吵。
没有跟着她们进入马厮的翁断,坐在堂下一侧,也是愁眉苦脸。
“做什么?”
齐华宣怒目一瞪,仿佛生来就是一张恶人脸。
沛然也不怕他,扬声回答道:
“神医已经诊断了,赤焰能好起来,不许杀它!”
视线聚集在神医甄青鸾身上。
她一向不担神医虚名,这时为了赤焰,她担了。
“赤焰四肢健全,并无骨折、外创,应该只是轻微内伤和神经阻断型疾病,远远不到杀死的地步。”
甄青鸾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径自将判断说了。
眼神更是笃定:“更何况,只要它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应该贸然决定它的死活。”
“贸然决定?”
齐华宣怒目而视:“你可知赤焰是什么马?!”
甄青鸾说:“我不知。”
“但我知,它是御赐的骁勇大将军,在我眼中,它的性命就比你们任何人都要重要。”
齐华宣立刻气急,直接禀告:
“荆将军,此人根本不懂赤焰代表什么,更不懂世间大事!”
又有一名军士呵斥道:“妇人之仁,不杀此马,会死很多百姓!”
甄青鸾不明白了。
这些身穿铠甲的将领,不仅擅自决定一匹马的死活,还要以它的生死论大事,来说百姓生死。
“凭什么赤焰活着,就会死很多百姓。”
甄青鸾不明白他们的话。
“它只是一匹马,它没有传染病,更不会害人!”
帐篷寂静,将士表情咬牙切齿。
似乎都不敢泄露天机,只纷纷看向堂上年轻的将军。
荆不为一身轻甲,气质沉稳,似乎无心参与这场争辩。
等了许久,他视线终于从桌上地图,抬眼直视甄青鸾。
带着一种深埋灵魂难以抹去的熟悉感。
荆不为声音低沉,耐心解释道:
“北肆国南下,派来了一队使团,要与我们赛马。赤焰是汗血宝马的后代,曾赢过北肆名驹,所以这次使团首领,点名要让赤焰比赛。”
“现在赤焰无法起身,赛马必输无疑。”
“若是输了,北肆定然张狂无比,要边塞城池。我们拼死,也会与他们一战。”
荆将军声音平静,似乎所说的不是关系边塞城池数万人的生死之战,而是沙盘之上推演谋算。
“若是处死赤焰,说赤焰患有恶疾已然去世,只能另派别的赛马,还有回转的余地。”
甄青鸾直视这位将军。
“我不管你们的输赢,我就问一句:杀不杀赤焰,是你做主?”
荆将军不回答,只是吩咐一旁兵卒。
“去将马医们都叫来,让这位神医,听一听他们的诊断。”
很快,营帐里来了五位医者,皆是白袍长须,身染药香。
见了诸位将军,行了礼,开口尽是一腔官话。
“赤焰患了惊蹄之症,伤及五脏六腑,无药可救。”
“此病四肢无力,内染心火,已经将赤焰烧得无法进食。”
“赤焰命不久矣,望将军给它一个痛快!”
斩钉截铁。
“马还好端端的喘气,你就敢说命不久矣。”
沛然凶神恶煞,很不乐意:“等我小叔来了,要你们的全家性命!”
一旁齐华宣也是血性刚强,沛然不是冲他,他也立刻怒目回道:
“莫说是要赤焰和马医全家性命,就是要我全家性命,能救万千无辜百姓远离战火,那我立刻自裁于堂前,何须要你一个小子狂言!”
堂中局势顿时僵持不下。
沛然再不甘心,也被震得没法开口。
甄青鸾默默叹息。
白宝宁要郎中性命,沛然要马医全家性命。
这齐华宣又要为了杀马,现场自裁。
怎么这个时代的爱宠人士,都这么狂躁嗜血,容不得一点点回转,将事情搅得何等复杂。
终于是甄青鸾打破平静。
“荆将军,要是你不能做主,就不用浪费时间,找些马医来说服我。我只和能做主的人说。”
荆将军闻言,皱了眉头。
似乎他确实想用马医的诊断,劝退甄青鸾,没想到她愈发固执。
然而,沛然眼神明亮。
“他不能做主,我小叔可以!翁断——”
翁断又是一脸痛苦不堪,恨不得自己不在此处。
可惜他被唤了姓名,躲藏不得。
沛然才不管他的痛苦,径自说道:
“去叫我小叔来,就说有救赤焰的办法,他一定不会杀赤焰。”
“祖宗……”
哀求的话还没说完,营帐的门帘便被侍从掀开了。
入帐是两位男子。
为首一人,剑眉入鬓,目如点漆,薄唇深邃凌厉。身着黑底金丝描银外衫,束有玉冠,腰间佩玉,步伐却沉稳得不乱一丝声响。
一眼看去风貌神俊,气度不凡。
身旁那位身着锦袍,头簪薄金的男子,偏偏只能走在他身后半步。
“明先生。”众人皆是抬手致礼。
这两人一入营帐,却像是带了百人佩刀,止住了争端。
“小叔!”
沛然几乎蹦跳过去,一双眼眸璀璨光华。
“我请来的神医说,她能治赤焰。赤焰不能杀!”
连一旁烛台上的阿滟,都抖着羽毛大叫:
“不能杀、不能杀!”
明先生黑眸扫过沛然,声音静如薄冰。
“前晚的事情,我还没罚你。”
沛然一脸局促,转头去看金簪锦袍的男子白景。
“要罚你就罚我一个,是我任性吵闹,非要白太傅让我去‘春和景明’。”
“但是,赤焰是鸿关马场的马状元,拿过玉靶赛冠首,赢过北肆的铁蹄,是圣上御赐的骁勇大将军!”
“哪有战前斩大将的道理?”
她将一匹马与将军们相提并论,一旁武夫们立刻表忠心了。
“若是有利于战,斩了我也绝无怨言。”
“随时愿为圣上肝脑涂地,莫说杀了它骁勇大将军,就是杀了我忠义大将军,我也不会多喊一声。”
血性震得沛然无话可说。
倒显得她为了一匹马,小瞧了军士们的忠诚。
明先生却盯着甄青鸾。
“我听闻,你治好过知明洲的猫,还抓了知明洲的投毒的妇人?”
“我也听闻,你送回了尹国公家的狗孙儿?”
甄青鸾觉得奇奇怪怪,也不知沛然小叔是谁。
闲谈一般的问话,竟然镇压住了一帮子发牢骚的马医、一群铁血献命的将领。
全都嘴巴紧闭,恭恭敬敬看他脸色。
只有沛然敢出声接话:
“她还会治牛病。今天也是一头耕牛卧地不起,昏官恶吏要将它杀了,也是青鸾治好了!”
阿滟更是学舌超快。
“治好了!治好了!”
帐篷回荡着鹦鹉聒噪响动。
马医们眼神各有思绪,左不过是一句“堂堂赛马岂能和区区耕牛相比?”
又不敢吱声。
沛然优势在握,双眼璀璨:“小叔,你就让她试试。”
唯有翁断在一旁提醒:“这哪里能试的……”
没等他长篇大论,引经据典。
明先生又发了话:“你有多少把握?”
问的不是路断定赤焰无药可救的马医,而是甄青鸾。
甄青鸾说道:“赤焰的病本来就不会危及性命,是你们偏要杀它。我需要什么把握?”
“赤焰不同,它是鸿关马场引以为豪的骁勇大将军。”
“它只能完全好起来,登上赛场,获得冠首,让北肆失去起事借口,保住千百性命。”
明先生的论调,与荆将军如出一辙。
“要么就是一死,换一匹赛马来肩负这些无辜的性命。”
甄青鸾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杀了赤焰换匹马,是他的烂点子,还是荆将军的破主意。
她看多了战争的起事,此刻怒火中烧。
“什么赛马输赢,不过是侵略的借口罢了,你们竟然一个个奉若圭臬!”
“今日是赤焰输了,他们要打;明日是赤焰赢了,他们还要打;后日是你们守护的百姓,左脚踏入他们领地,他们也要打!”
“你们杀了赤焰,其他赛马能不能赢另说。就论赤焰赢得比赛,他们若是信守承诺,今日不敢起兵,那他们明日敢不敢?后日敢不敢?”
“堂堂将军大官,杀一匹马来苟且安宁,自欺欺人,何等可笑!”
她向来不爱争论、更不爱争吵。
此时竟被这两人云淡风轻决定生死的态度,激起了怒火。
“你们一定要相信杀死一匹赛马,可救万千性命,那就万千性命里,再加我一条。”
甄青鸾真的生气了。
“治不好它,你们连我一起杀了。”
气势惊人,帐中神色各异。
连讨厌甄青鸾的阿滟,都夹着翅膀,瞪大了一双鸟眼。
明先生凝视于她,黑沉双眼似乎在评判她是真有把握,还是气上心头。
斟酌片刻之后,明先生甚至提醒道:
“你赌上性命,也只有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就一个月。”
甄青鸾向来不惮威胁。
她不过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大不了再陪赤焰生死一场!
“但你鸿关马场,必须听我调遣,由我安排。”
她这要求一提,营帐里顿时大乱,吵吵闹闹。
齐华宣率先反对:“怎么可能?你把鸿关马场当成了什么地方?”
翁断也是惊讶非常:“胡闹,你一乡野女子,怎敢说出这种僭越的话来!”
马医们更是抚须摇头:“不可、不可,鸿关马场重要之地,岂敢容你一个外人安排调遣?”
唯有白景站在一旁,眼神惊疑的打量甄青鸾,默不作声。
连堂上的荆将军,都紧皱眉心,沉声说了一句。
“此地有此地的规矩,并非你想调遣,就能调遣。”
他一出声,各项争吵都静了下来。
众人视线看的却不是这位年轻沉稳的荆将军,而是站在堂中的明先生。
“小叔、小叔。”
沛然在一旁殷切催促,很不规矩。
简直恨不得替她小叔开口,答应了甄青鸾的要求。
然而,明先生不是武断之人,沉思许久。
深沉眼眸凝视甄青鸾,似乎能勘破她心中伎俩,窥视她真实本意。
可甄青鸾的本意,无非就是要一个无人阻拦的诊疗环境。
免得今日不许,明日也不许。
耽误了她治疗赤焰的病。
她厌恶这些口口声声“大事”,但枉顾性命的上位者。
这世界家世、机会、资源,什么都不平等,明明只有性命,无论动物草木还是自诩高等的人类,皆是平等一条。
活着才是真正的大事,他们却熟视无睹。
甄青鸾直视那双审视的眼睛,什么应对都想好了。
无论明先生问什么,她都能答得绝无错漏。
只不过,无论明先生问什么,都会激起她心中压抑许久的怒火。还有对这时代,只凭人类决断就能枉杀无辜生灵的愤慨。
帐中寂静无声,连呱噪阿滟都夹着双翅,明先生依然不发一语,似乎仍在衡量。
被一双如星眼眸审视评判,洞穿思绪何其煎熬。
甄青鸾想,她是忍耐到了极限,准备一五一十的列出所要的调遣安排。
明先生却黑眸微动,缓缓开口。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开始倒v
马场这个剧情,已经写到了治好赤焰,亲眼见到它重回自己的赛场。后面是它意气风发的拿下它应得的玉靶冠首,但这不是它征程的结束。
整个故事就是甄青鸾救护动物,她要去很多地方,认识很多生灵。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濒危的,流浪的,凶狠的,善良的,笨拙的,聪明的,被吃的,吃人的。
有些因人而高贵,有些因己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