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夙愿

暗。唯有无尽的黑暗。

周遭没有一丝光亮,似乎所有的光线都在这里被吞噬殆尽了。桃夭抬眼望去,入眼唯有连绵不断的黑暗,如同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一般,将她死死困在了这里,然后,那张网开始越缩越紧。

不安在霎那间弥漫开来,桃夭眉目紧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连忙念动起法诀,试图脱离眼下这不知名的地方,可身体却是分毫都动弹不得。

却是在下一刻,紧闭的视野里似乎感受到了一束光亮,如焰火般通红,那束光亮逐渐放大着,向她越靠越近,而后,眼前的黑暗被彻底点燃,恍若白昼。

桃夭的小指微微动弹了一下,五感在那一刹回归到自己的身体上,她开始感知到四周的光亮,与温度。

紧接着,她猛然睁开了眼。

桃夭昏昏沉沉地坐起身来,昏黑的视线慢慢聚焦着,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和煦的暖阳透过窗棂探进来,尽数倾泻在大红色的锦被上,金丝勾边的鸳鸯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偶有微风拂过,视线两侧的的朱红帐幔微微拂起。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意识消失前那铺天盖地的黑气仍是在记忆里鲜明的扭动着,仿若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桃夭愣了一下,猝然回过神来。

这里……是哪?

桃夭皱了皱眉,不禁有些狐疑。她分明记得前一刻她还在荒冢,是神器碎片带她来到了这里?

她下意识环视着四周,透过晕红的帐幔向前望去,白瓷灯台上长明灯在墙上投映着跃动的光纹,映照着一旁的红檀木桌上,桌子被红布罩起,上方整齐的摆放着斗、算盘、尺、剪子、镜,还有一把如意秤,以及两盏白玉的合卺杯,放眼望去,周遭的一切都是喜庆的红色。

桃夭虽未下过凡,却也知晓,那桌子上的是三媒六证中的六证,亦是凡间的婚嫁之礼。

两根喜烛在天地桌上缓缓燃烧着,映出屋内漫天的红色。

桃夭陡然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

随即,她的目光定格在这座房间的布局上,紫檀木架、不灭的长明灯、如树枝般开展的灯台,甚至连梳妆台上铜镜的位置都不曾变过一分。

这里,分明就是江芷的房间。

桃夭细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心下猜疑愈发加重了。

周遭的一切明明就是婚房的布置,可江芷不是早已故去了吗?更何况,顾斐都还未曾有过机会与江芷……等等。想到这里,她的思绪骤然一顿,一个无端的猜想心中逐渐成型,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慢慢加快。

不待犹疑,她立刻撑起身子快步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了桌前,然后验证般地拿起了那面陪嫁的喜镜。

铜镜模模糊糊地映出了她的脸,一头锦缎般的乌发齐整的梳成了扬凤髻的模样,鎏金步摇随着她停下的步子微微摇晃着,罥烟眉微微蹙起,不显愁容反而惹人怜惜,眼角金色的花钿更是平白增添了几许妩媚。

可镜中人却并非是她。

而是江芷。

如果她方才的猜测不错的话,这里大概就是长久以来附着在神器碎片上的怨气编织出的又一个幻境,又或是说,是顾斐心底执念最深之处。

一个美好的幻梦。

他想与江芷成亲,他想给江芷一场世间最盛大的婚礼,他想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地迎娶如神像般圣洁的她,然后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像这世上的任何一对平凡的夫妇一样。

这样的执念,随了他百年,最终化为不灭的怨气,深深地缠绕在神器碎片上。

桃夭叹了口气,彼时她还无法理解顾斐的执着,只是感到有些惋惜。顾斐已然修习方术,倘若他能一直一心向善,定能得道成仙,届时他只需守候着江芷的轮回,找到她的下一世,一切便能圆满。

但同时,一个疑惑顽固地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转世之人,仍是前世之人吗?

按照她所修的道,答案本应该是是的,因为二者魂魄相同,魂魄又是为人之本源。

而她却固执的认为人是由魂魄、躯体、以及记忆构成的,哪怕是魂魄相同,哪怕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可是几世的记忆杂糅起来,便会造就全然不同的人。

顾斐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他爱的从始至终便只有最初的那个江芷,但凡差之毫厘,都不会是同一人。

所以他不愿等待来世。

桃夭摇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些。既然她目前已然大致推断出了这个幻境存在的原因,那么想要弄明白怎么出去也就简单了不少。

这个幻境既然依托顾斐的执念存在,顾斐已然身死,便再无可能操纵任何术法给她带来威胁,这就意味着现下他的执念成了幻境的根本,只要她替顾斐解决了他毕生的夙愿,届时待他执念散去,幻境也定会随之崩塌。

而顾斐的夙愿,看着房内喜庆的陈设,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与江芷成亲。

这倒不难。桃夭想,反正她现在在幻境中是江芷之身,只要她在这幻境里随便逛逛,找到幻境中的顾斐,然后立刻把他抓去成个亲就好了。

这成个亲,其实也就和吃个饭一样简单。她虽不是凡人,可用来解闷的凡间话本子看得倒不少,多少也懂得一些,成亲不过是拜天地、跪父母、行成亲礼,最后再喝个交杯酒就结束了。

不过是替江芷成个亲而已,又有何难,总比她费心尽力结印布阵要简单百倍千倍。

念此,她放下了手中的镜子,先前弥漫在心间的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欢快,与胸有成竹。

她现在就要出去找顾斐。

推开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冗长的回廊,回廊人不见一个人影,长廊的花架上,大片大片的紫藤花盛放着,一串串浅紫的花朵顺着交叉缠绕的碧绿花藤垂下来,随着风微微摇晃着,空幽而烂漫。

天边残阳如血,渐落的夕阳映在紫藤花上,平添了几分温暖的气息。

桃夭刚站定脚步,正四处打量着,不知要前往长廊上的哪个方向,却是在下一秒,视线中远远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然后那个身影向她不断靠近着,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与期待,那人只是不急不缓地走着,似乎今天的这场喜事与他并无干系。

最后,那人站定在她面前。

男子身着大红婚服,腰束月金暗纹腰带,墨发竖冠,不知怎的,他分明着了喜服,可这满身的喜庆却无端衬得他有些疏离,仿若一块寒冰一般,这一切喜庆都与他格格不入。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漆黑如鸦羽的睫毛盖住曜石般的眼睛,在某一瞬,他垂眸淡淡望向她

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随后又不自然地别过了视线。

桃夭莫名感到有些不对劲,但那份不对劲中,似乎隐隐还夹杂这一种平白的熟悉感。

和江芷成亲不是顾斐毕生的执念吗,怎么他如今看来竟是没有一丝反应……她越想越觉得不对,难道眼前的顾斐并不是他的执念所化,那会是谁呢?

“阿斐?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她想了想,还是没开口试探。其实是谁不重要,不管是谁,只要在这幻境中他的身份是顾斐,他们之间通力合作拜下堂然后成个亲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眼前人却并未接上她的话,只是冷然开口道,一字一顿,似乎在强调什么:“是勾黎。”

方才的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蹙了蹙眉,蓄意避开她探究的目光。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点点微妙的不爽,但是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这个用执念织造的幻境,本来其力量根本远不足以拉他进来,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跟了进来,并且替代了执念中原本的顾斐的躯体。

是怕她在幻境中遇险连累他得不到她身上的护魂珠,还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本该在瞬间就可以得出的答案他却意外地有了一霎的出神。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出答案。他抿紧了唇,刻意让自己忽略掉这个问题。

但每一次蓄意下压的念头都在清晰的告诉他一个事实,他似乎正在慢慢偏离预定的轨道。

而他一眼就能望到错位后轨道的尽头。

寒冰。

先前那种犹豫的情绪只在他心上出现了一刹,甚至更少。他逼迫着自己回忆起那噬骨的寒意,以及骨血碾碎,万蚁啃噬般的痛苦,随即,强烈的憎恶与怨恨开始在心中翻涌着。

不重要。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从始至终,他需要的,都只是她身上的护魂珠。

“勾黎?”桃夭有点不可置信地重复着,烂漫的语气里多了几分雀跃“你真是勾黎?”

现下想来倒也是,当时黑气袭来之时在场也就只有她和勾黎两人,他大概也是被卷入了。其实在这里碰到他倒是也不奇怪,但有些奇怪的是,这本是顾斐的执念,顾斐怎会让他人代自己去和江芷成亲?

桃夭仰起头,反复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勾黎,眼前人虽身形外貌皆是顾斐的模样,可那清冷的神态倒是和勾黎分毫不差,片刻,她暂且按下了心中的疑虑,心中多了些轻松。不管怎样,至少在她进了幻境中,他也与她一同进来了,并且安然无恙。

再者,先前她虽说是觉得成亲只是件小事,但还是免不了感到有一丝别扭,毕竟虽然是代替他人拜堂,这好歹是她第一次拜堂,还是和一个陌生人,内心总还是有点抵触的。

但勾黎就不一样了,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是她亲手救下的伙伴,对于他,她总还是有些亲近的,自然也不会感到那般不自在。

“嗯。”勾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有作出太多回应。他无意识地躲避着少女不断仰头看他的目光,他似乎很厌恶她看向他现在的这张脸,更讨厌她用从前那般看向自己的目光看顾斐的脸。

“我们走吧,喜轿该启程了。”他转过身,径自走在了她的前面,并没有等她,只是快步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看着眼前飞速远离的背影,他几乎只给她留下了一小片红色的袍角,很快,连那片扬起的袍角也快要消失不见了。

桃夭这才从有些莫名其妙的反应中回过神来,再也顾不得形象,她连忙提起自己的裙裾,由于婚服的繁琐,她只能小步小步地向前追赶着,可还是有些赶不上,于是在只好后面不断小声碎碎念着。

“喂,你等等我,勾黎,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听说过有成亲逃婚的,没听说过有谁会把新娘丢在半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