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五日后,朝廷对于“孙宏”剿匪的旨意和赏赐到了。赏赐绮、帛二十匹,银百两。
财物虽然不多,孙宏想到路上遇到的匪徒基本上都是姚善带人所杀,之后又言明朝廷如果赏赐财物,所有财务归自己,便不敢自专,立即修书一封,命护卫送到庄子上告知姚善。
姚善得知后,让护卫带口信给孙宏,把这些财物交给魏嬷嬷,同时给魏嬷嬷回了封信分配好赏赐:五个护卫每人二两银,她四个侍女每人三两银,其余侍女每人二两银。
虽然这几个护卫并没有明确投效她,但她并不吝啬施恩,恩从己出,想来他们会想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又过了二十多天,织布坊盖得差不多,挑了八月初八这日上梁。
定下吉日后,上梁匠人来寻姚善委婉地说明规矩:上梁当天女人不能在场,否则不吉利。
坐在庄子正厅的姚善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问道:“如何不吉利?”
上梁匠人低头硬着头皮小声道:“女人阴气重,会影响东家运数……”说到后边儿说不下去了,这房子东家就是女人,阴气咋影响她。
“这房子用来做织布坊,以后里边全是女人做工,房子的角角落落全是阴气,你说会影响我的运数?”姚善质问。
“祖上的规矩……”上梁匠人不甘心地吭哧。
姚善丝毫不留情面地嘲讽:“你不是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没晦气死你?”
上梁匠人瞬间赤红了脸,心中暗恨,却又不敢顶嘴。工钱十日一结,他如果撂挑子不干,前几日的工钱也拿不到手。
“做你该做的,其他事都按我说的办。”姚善摆手,示意他离开。
“若是出了什么问题……”
姚善打断他:“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定是你们在其中做了手脚,既然手不能老老实实地干活,那我就给你们剁了。”
上梁匠人忽然就想起之前这位知县奶奶侍女把李家村里长四个儿子全杀了的事,浑身汗毛唰地立起来,急忙道:“小人不敢!”
“不敢就好,下去吧。”姚善再次摆摆手。
到了八月初八,吃过早饭,姚善带着女儿和侍女去观看上梁。
姚善检查房梁木料没有问题后,便命姚缨拿着对联贴上去:上联“青龙绕玉梁”,下联“朱雀迎紫光”,横批“上梁大吉”。
在场的匠人脸色都不大好,观看上梁也就罢了,怎的还让女人沾手房梁,简直胡闹!可拿人钱财做事,不痛快只能憋着。
姚善让侍女给房梁贴了对联还不罢休,还让两个女儿坐在房梁上,祝词:“栋梁之材,顶门立户;栋梁之女,顶天立地。”
贤娘和慧娘听到母亲夸她们“栋梁之材、栋梁之女”,皆开心不已。
接着便是上梁工师祝词,祝词是姚善略微改过的:“今日天睛来上梁,主东修的好华堂,华堂修在龙口上,大家齐心来上梁,上一步一品当朝,上二步双凤朝阳,上三步三元及第,上四步四季发财……上九步……九女登科,十步上得全,……女子荣华富贵万万年。”
听他祝完,姚善忍不住笑了笑,“女”字于他们烫嘴,她偏要他们祝女荣华富贵,不服气也得给她憋着。
唱完祝词,贤娘和慧娘站在房前笑着大喊:“上梁大吉!”
匠人们抬起房梁开始上梁,等房梁上好,姚缨点起准备好的爆竹,姚楣提着一篮子包着纸的饴糖分撒给来围观上梁的村民小孩,见到远远偷看的小女孩,悄悄跑过去,蹲下身子,直接往她嘴里塞一块,手里塞一把:“记住藏起来吃,不要给父母兄弟知道,他们知道你就再也吃不着了哦。”
庄头夫妇打开酒坛子,给匠人们倒酒。
站在墙上的匠人们拿着酒碗一边儿喝,一边儿往梁上墙上泼,绕着房子唱起浇梁歌。
贤娘慧娘受到感染,也朝庄头夫妇要来酒碗,边泼边学着匠人们的调唱:浇梁浇到头,代代女儿代代有;浇梁浇到背,代代女儿多富贵;浇梁浇到腰,代代女儿出诸侯;浇梁浇到脚,代代女儿福禄寿。
庄子的厨娘掀开装馒头的大篮子,跨在手臂一边往人群里抛一边儿唱抛梁馒头歌:抛梁馒头抛得开,好比青龙游四海。抛梁馒头抛得高,王母娘娘赐蟠桃。抛梁馒头抛得南,南海观音送女来……
观音送女?
“娘子,你唱错了!”围观男人们不满地喊道。
“我主家喜爱女儿,吃我主家的抛梁馒头,观音就送女儿!”厨娘叉腰,大着嗓门儿喊回去,“不想要女儿别抢我家馒头吃!”
那可是白面馒头!男人们脸皮着实肥厚,忍着膈应也要继续抢馒头。
上梁过后没几天盖瓦封顶,新房子彻底建成,又热闹了一番,姚善也借机和附近村民说了收棉花以及招纺织女工的事。
现在正是棉花收获的时候,不只江南,西北、中原、北直隶和山东等地也都处处植棉。问过附近村民,得知往年大商来收棉花基本在二十五到三十文一斤,近几年棉价升高,去年棉价已经升到了三十一文一斤。姚善便开价一斤三十三文,若是处理好的棉絮则六十八文一斤。
织布女工在家单干,织布一日最多可得二十多文,纺纱一日可得十几文左右。而姚善给出的用工待遇则是织布女工一日三十文,纺纱女工一日二十文,包中午一餐饭,做六休一,不限新手熟手。
此时苏州织造局织工,每年才得食粮不到五石,折成平价银也不到五两。
姚善给的价格高了不少,待遇十分优渥,村民们奔走相告,对此十分积极。
这期间女木工们已经做好六个织布机和五个纺纱机。
姚善让她们停手,先来做织布坊门窗和女工们坐的高凳。她考虑到做工需要宽敞明亮环境,所以织布坊设计的都是大窗户。
她把图纸交给黄五娘:“窗户不要窗棂,左右开窗,封窗用素纱,素纱我会让人送过来。”
女木工们齐声答是。
“你们这几个月的月银暂定二两,过几日我会让人送过来。”
女木工们一听有月银拿,瞬间惊喜不已,齐刷刷地躬身大声道:“谢奶奶!”
处理完这些事,姚善带着贤娘、慧娘和姚缨姚楣回县衙过中秋。
路上闲着无事,她给贤娘讲《女医杂言》中的医案。自从贤娘等人立志,习武更加努力,课业也愈发用心。
贤娘原本就囫囵吞枣地自学过一遍《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和《神农本草经》,自她指导,这个月又学完了《难经》。
大夫里有句话“宁治一男子,莫治一妇人”,因世间女医稀少,女人又受礼法所困,就医困难,加之女科病症更为复杂,所以有此俗语。贤娘住在在庄子上这些日子,见到附近村子女人如果有病,不是硬捱,就是请师婆弄碗符水喝,又或者找药婆买几个药丸子吃。
师婆且不提,就说她见过的一个药婆,别说读过《内经》,连字都认不全。这样的人给女人看病,怎么能让人放心?
因此贤娘便暗自立志:她以后要专研女科,她要给天下女人看病,她要建女科学馆教出上千上万的女医。
姚善见大女儿表露出对女科的兴趣,颇为鼓励。于是借着马车上空闲时间,给她仔细讲解女科医案。慧娘听不下去,跑出马车骑马而行。
“一妇人年三十八岁,得患血崩三月不止,转成血淋三年,服药无效。询其故,云家以烧窑为业,夫出自运砖,凡一日运至二更才止,偶因经事,遂成此症。”
“谈医认为此乃劳碌太过,给病人用补中益气汤加黄芩、香附各一钱,大蓟一钱五分,之后病人服用大补阴丸痊愈。此后遇到患这样病症的妇女五六个人,这样用药全都很有效验。”
“这个妇人日日运砖,每天拉砖到夜里二更,偶尔月经时依旧运砖不休息,因此伤及元气,导致气虚亏损,气不能摄血,就发为虚劳,所以崩漏三月不止,后来又转为血淋三年。其关键病机在于元气亏损而气不摄血。”
“补中益气汤中人参、黄芪和白术大补中气,元气足则能固摄,配合着当归则气血同补。升麻入阳明,柴胡归少阳。阳明主持中焦,中焦土气厚则能生长,而升麻从中焦而升举阳气,同人参黄芪和白术配合,则中焦元气得以升发。少阳为春生之气,春风起则万物生发。此几味药互相配合,生发气血。”
“加黄芩大蓟是因黄芩和大蓟皆有止血之功用。大蓟凉血止血,而黄芩止血且治火郁,患者血淋日久,气机必不通,而生郁火。黄芩解郁热,方中温补之品抑其苦寒,如此并不伤中气。”
“最后你来说说,为何谈医要加香附?”姚善笑着问大女儿。
贤娘想了片刻:“我知道香附是女科要药,有行气解郁、调经止痛的功效。谈医加香附,我猜可能是用其行气之力,使气补而不滞。”
姚善笑着摇了摇头:“谈医用香附,因其擅解气郁。患者病了三年之久,心中必会郁郁不乐,所以用香附行气,解她肝气郁结。”
“谈医功底深厚,用药精妙老辣,面面俱到就在于此。医者要记得考虑患者情志。”
“谈大医有医者之心。”贤娘有些脸红。
姚善想到当今推崇的“医者之心”,便问女儿:“若有杀人者来寻你医治疾病,你治还是不治?若有和你结怨者来寻你医治,你治还是不治?”
“当然要治,我是医者!”贤娘肯定道,“药王曾言,凡大医治病,应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对待百姓普同一等,一心救赴。不论何人,医者都应该救治。医治完犯罪的就送去官府,和我有怨的医治完以后我也不搭理他。”
“如果我是医者,我却不会。”姚善认真道,“我就算是医者,但不是生来就是医者。我最先会想,那杀人者杀了何人?为何落到我手中?”
“当初范蠡劝谏越王勾践夺取吴国,言'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后蒯通言'时至弗行,反受其殃'。此人既然落到我手上,便是上天给我这个机会,也必是让我代天行事,我会遵从天意,杀了此人。”
“如果和我结怨之人来求医,我也不会医治。患者会对我多有疑虑,而我便是能对患者平常心相待,又何必让他惴惴不安地治病,别旧病未去,新病又来,到最后吃力不讨好。”
“我认为做医者不是让人做圣人,也不能让其摒弃做普通人。”姚善给女儿倒了杯凉茶,“我也不认为医者只能救死不能杀生,若是杀一人可活她人之命,何乐而不为?你生来先为女后为医,何时适合做女人何时适合做医者,你要想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上梁的什么浇梁歌、抛梁馒头歌从网上找的,略有改动。
明代苏州织造局织工一年工资折合大概4.8两银。
其他什么物价、工价参考明清。
《女医杂言》谈允贤著,是中国古代第一部个人医案著作,也是古代唯一的女医著作。病例选取的“血淋”,参考《谈允贤评按译释》。
通过这个病例能看出来,古代女性做体力活,很能干很辛苦。女性地位并不是由生产力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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