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可是他靠近十七后才发现,她已经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
不是别人的血,是她自己的血,她撑不起继续耗下去了。
山坡上怪石嶙峋,十七勉强保住最后一丝清醒,断剑在山石上碰撞处火花来,最后才终于卡到了一个缝隙,她一手拉住储沉,一手紧紧握住剑,俩人停在了半山腰处。
虽然陡峭,但是只要止住了下滑的趋势,是能勉强站住人的。
“殿下?”看不清储沉的情况,十七的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隐藏不住的颤抖。
适才那一剑几乎贯穿了储沉的腕骨,他试着抬了抬,却发现已经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听见十七的声音,他轻轻动了动被十七抓住的那只手,“孤没事的。”
十七不信殿下没事,但是能得到殿下的回应到底还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还活着,就都还有希望。
怕后面的人很快追上来,十七不敢再耽搁,扶着储沉想要继续赶路,可是俩人几乎都已经力尽,每一步都走的艰难,更有几次险些继续摔倒向下滑落。
再一次脚滑踉跄了下才站稳后,她还来不及庆幸没摔到,忽然感觉储沉停下了步子。
“十七,可以再帮孤一个忙吗?”
“殿下?”黑暗中,十七看不清储沉的脸色,只是出于一种直觉,下意识想要抵触,“殿下,咱们快些走吧,不然,天要亮了。”
储沉微微叹了口气,“十七应该是知晓宋先生的吧?回到云京找到他,告诉他孤把东西放在了太子府观雪亭对湖的石凳子下面。”
十七忙点头,“属下知晓了,殿下,咱们快些走吧?”
储沉像是在笑又像是无奈,“怎么这么傻呀。”
黑暗中,十七感到储沉的手隔着面具一点点拂过她的眉梢,“当初到太子府时你才十三岁,一转眼竟然四五年要过去了——”
十七想要拦住他下面的话,但是已经迟了。
“孤给你最后一个任务,现在松开孤,去云京,孤知道,你肯定可以完成的。”
他虽只字未提起自己,但十七哪里听不出他是在愧疚连累她了。
“府里留有上好的伤药,回去后让宋先生取给你。”
十七只摇着头不肯,她不要什么伤药,也不要去见宋先生,她只抓紧了储沉的胳膊,想要扶着人继续走——
又是一声叹息,十七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十七,别怕,孤若是还能活着,咱们在云京再相见。走!”
最后一字已经急转严肃,却也连带着跟着咳了几声。
十七汗湿了眼睫,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趁着储沉不注意,迅速一个手刀落在储沉的脖颈上,然后及时撑住了储沉下滑的身体。
她没法带着殿下走,但是将人引开还是可以的。
十七身上只剩下一个瓶底的止血药,全部洒在了储沉的手腕上,然后临时用木棍迅速固定了一下。
前面不远处就有个可以藏住人的身形的大石头,将储沉放到哪里后,十七又回来用枯树枝做了个支架,然后套上了一件储沉身上脱下的衣服,黑暗中看着倒像是一个人影。
只要那些人以为殿下还和自己在一起,就不会认真搜寻山坡的。
时间应该快到了。
十七隐在树后,静耳听着上面的动静,听到声音的瞬间脚底故意踩了踩落叶,果真那道声音也立刻止住了。
人已经来了。
十七扶着那丛枯树枝慢慢从树后现出身形来。
“殿下,这里走!”这是十七气力明显不足的声音。
“嗯。”这是“储沉”喘气声明显的声音。
俩人看起来都受伤颇重,步履维艰,只是追过来的几人还未来得及靠近,便听见十七一声惊叫,“殿下!”
接着便是一阵衣裳摩擦声,俩人竟然一脚踩滑继续往下掉了去。
仓促间,十七余光瞧见追来的果真的不止两人,她暗中用了点力气,让自己滚得更快了些。
殿下,我也很想再在云京见到你的,只是,好像不能了。
……
储沉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早上。
太阳初生,光芒细碎。
他动了动手想要撑着坐起身来,才发现手腕被人细致地固定住了,一只手力气不足,仅仅是调整为靠在石头上的姿势就已经费了不少功夫。
又是一日了,他还活着。
昨日他便已经料到十七的做法,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哄骗十七而已,他知晓她肯定会信的。
他逆着山坡而上,走两步便要停下来再积攒下一步的力气,到了日头偏西时才重新爬回了坡顶。
地面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迹,一个角落里,有块刮在碎石头上的衣角,储沉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十七昨日身上的衣服。
他鬼使神差般地过去将那块衣角捡了起来,断处很整齐,应是昨日打斗时被利剑削断的。
这半日来,他尽力不去想十七可能的下场,此刻却不得不承认怕是没有云京相见的机会了。
已经笃定的结果,也用不着多花费心思,储沉咬了咬舌尖,压下适才冒出来的那几丝惋惜,正要继续向着山林走,忽听见几声清脆的鸟叫声——
这不是山林中的鸟叫,是太子府的人来了。
……
宋寒竹虽说会些拳脚功夫,但是也仅仅是能强身健体的程度,连夜出云京赶路又绕了半个山坡此刻也是有些狼狈,往日在太子府中总是整洁的衣摆出一路上被刮擦出了不少印子,但此时他却完全无暇顾及这些。
“殿下,从此处回云京难保不会再有危机,万万不能再分出人手去寻那位十七暗卫!”
看着林间逐渐暗下来的光线,储沉目光深沉,“分出三人去搜,若是找到了,务必将人带回来。”
宋寒竹还想说什么,但对上储沉冷肃的脸色,略微皱起的眉头却反而放松了,刚刚他以为殿下是因为儿女情长的缘故执意要去寻人,现在看来殿下心中是另有打算。
许是那位名叫十七的暗卫身上存在什么特殊之处,宋寒竹暗中揣测道,但是眼下时机也并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刻。
现在当务之急是赶路回云京,
宋寒竹一行人来时从山脚村民处询问了上山下山的路线,且草草画了张地图出来,现如今沿着地图专门捡了偏僻的小道走,路上遇到了几次拦截,幸而宋寒竹带来的人不少,迅速击败灭口加速赶路,小半日时间就到了山脚下,从这里甚至已经可以望见云京城门。
云京城内早已安排好了接应人,储沉并非让人声张,当夜就回到了太子府。
书房中。
宋寒竹将这大半年来云京内的种种状况先捡了重要的说了一遍,及至说到如今皇上对安顺的态度时却有些犹豫。
储沉坐在案边,手边是累成高台的函件,知晓宋寒竹在想什么,却连头也未抬,只道,“说吧。”
“皇上驳回了所有进兵安顺的奏折,另外,这个月初陈侍郎上折言民心不稳是由朝中无太子所致,皇上——皇上回年后再议。”
一室寂静。
良久,储沉才揉了揉眉头,“孤这父皇啊——”
想说什么,却又似是不知说什么,最后只留下了一声叹息。
年后再议,何为年后再议?这是已经在向朝臣透出话风的确是要另立太子了,他倒是突然期待起来明日自己突然出现在朝堂上时皇上的反应了。
宋寒竹意欲岔开话题,从袖中取出了个布条放到了案上,“这便是那人留下的布条。”
回来途中,宋寒竹已经说过了一遍自己能快速带人找到储沉是因为有人向太子府递了消息。
消息是写在布条上的,不知何时被人钉在了廊下的柱子上,布条上不仅言明了储沉会在山上,甚至在大致位置都做了预测。
浅色布条深色字迹,看不出半点特殊的地方。
储沉心里早已有了大概猜测,应是半路上船的那两人无误了。
虽不知这二人为何要帮自己,但若是为了利益而来,早晚会找上门来的。
今天自从入了夜以来就又飘起了雪,这会儿又是一轮更声响起,看储沉大有挑灯继续看函件的意思,宋寒竹忍不住劝了声,“殿下早些歇息吧,身子重要。”
他本以为按照往日殿下的性子定是又要看到半夜才休,谁知储沉听了这话竟真站起了身来,宋寒竹愣了下。。
见他如此,储沉反倒笑了,抬了下被大夫包裹了多层的手腕,“一只手到底不方便——”
话未说完却突然止住了,宋寒竹将书房的门打开,疑惑回过头便看见储沉直直看着空中飞舞的雪花,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
一阵风吹来,有几片雪花被吹到了廊下,冬日的夜太冷了,这雪花刮在了柱子上竟未立时融化。
云京城外的山上应是也下雪了吧……
他脑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昨夜逃窜时十七被血侵湿的衣衫,还有受过剑伤难以动弹的左臂,一直被刻意避开的烦躁忽然又冒了出来。
“殿下?”宋寒竹又喊了声。
储沉将目光从雪花上收回来,淡淡道,“山上有消息回来么?”
宋寒竹脚步滞了下才明白储沉说得是什么意思,不禁有些奇怪,殿下也不过才回到府中不过几个时辰,留下去找人的那三人自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人再带回来,至于殿下回到府中又派去的那批人怕是才刚刚到了山上……
但宋寒竹仍是认真答了,“还未。”
储沉微微咳了声,似是对宋寒竹说,又似是对自己说,“她还有重要用处,务必要找到。”
至于什么重要用处,储沉却不再开口了。
……
雪花刚开始碰到唇上的温热时还会立刻化开,可下得急了,便慢慢堆成了厚厚一层。
十七想要睁开眼睛,却发觉眼皮上也堆满了雪花,看起来不起眼的重量却压得她几次挣扎才最终抖落眼上的障碍。
山林已被白雪覆盖,她自己浑身上下都已经和身后的树被雪掩成了一体,就着唇边的雪吞了几口下去,也算是补充了点水分,冰凉的空气进入鼻腔内引起一阵颤栗,十七却忍不住缓缓弯了下唇角。
她还活着啊。
昨日的断剑还紧紧握在手中,十七用力撑了两下,却连膝盖都直不起来,浑身上下比痛更难耐的是僵硬和麻木,每次挣扎都只是能将身上的雪抖落一点而已,可转瞬间就又积了一层上来。
眼皮越来越重,困乏接连不断的袭来,十七感觉不到冷意,只想什么都不问了,在这冰天雪地里好好睡上一觉。
可又有东西在支撑着她不要睡过去。
殿下还在半山腰上,她得回去找殿下……
慢慢调整呼吸,从最开始的一根手指到终于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子,十七额头上已是沁出了薄薄一层汗意出来。
昨日的尸体和血迹都已经被雪掩埋住了,十七回望了下来时的方向,一个转身的动作已经接连踹了几阵粗气,迈出左脚,迈出右脚……一脚深陷雪窝里,整个人都跌入了雪层中。
还是要站起来啊……
她要去找殿下。
可是这次十七再也没有力气了。
她感到身子沉重得如同铁块,将她牢牢地压在了山石上。
睡一会吧,如果能睡一会就好了……
可刚刚放松的精神却又陡然惊醒——
不行,不能睡,她要去找殿下。
十七在这两种状态中挣扎,睡一会的奢望和去找寻储沉的执念交换着占据上风,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说,“睡吧。”
她没法思索是谁在说话,只下意识反驳,“不行——殿下——”
好像响起了一声叹息,又好像没有,
“储沉已经回到太子府了。”
“那就好——”
十七的声音陡然一松,终于安心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