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又是一声叹息。
储涧眼看着人睡了过去,倒是有些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了。
他本就未进入云京城,让人给太子府送了消息后,自己便带人一直在山脚下停留,一是为了防备储沉死在了这山上,二则是料准储沉即使顺利进入云京也定是来不及查看刺客身份,必是要等到回到太子府后再派出人手来查看。
这不趁机动点手脚可就太亏了。
倒是没想到,途中竟然遇见了这位“青儿姑娘”。
若是往常储涧只会视而不见,他的目的是储沉活着就够了,没必要连储沉身边的一个暗卫也要救着,但今日许是想起了在船上时的那双清透的眸子,竟站在这雪中远远看了半晌,最后看到十七跌倒在雪层中挣扎,罕见地动了点恻隐之心,开口说了句“睡吧”。
他现在身边又没带人,如今好了,只能自己动手把人抱下山去了。
唉,好不容易动了次善心,没成想竟然这样麻烦。
十七睡得很沉,储涧见她满身的雪水本以为会很重,没想到抱起来后却是意外的轻,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怎么撑得起手中的剑的。
他轻啧了声,声音飘散在空气中,“储沉连饭都舍不得给你吃吗?”
没人回应他,只有十七露出的半张苍白容颜,干涸的血迹染在面具上。
“算了,本公子就好人做到底,顺路把你也带回云京吧……”
……
陈良带人从山上下来便发现马车中多了一个人,身上盖了厚厚的毯子,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发丝可以看出是个女子。
他脚下一滑,本是上来回禀消息的,这下险些跌了下去,“主子,这,这——”
这从哪里多了个女人!
储涧轻飘飘扫了他一眼,陈良立马站直了身子,眼睛盯着自己靴子尖,“主子,事情都办妥了。”
虽不知有几位皇子想到了在山上也布下追兵,但现在储沉让人来查探时,至少能从刺客身上发现三皇子的人的踪迹。
闻言,储涧缓缓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那就回云京吧,估计现在好戏已经开演了。”
陈良又偷偷觑了一眼旁边,见自己哥哥陈从面无表情坐在车夫位置,一派淡定模样,反倒衬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立马也收敛了神情,故作稳重,“是,主子。”
他是不跟着进城的,现在就要立马赶回滇南了。
马车声动,马蹄声也跟着渐行渐远了。
马车内,储涧将软垫靠背尽数给了十七,自己反倒只能坐在边边上,虽然仍旧宽敞,到底是不如原来的位置舒坦,如今又是小路上,马车难免颠簸,他随手抽出来的一本游记尚且只看了两三页便被晃悠得没了耐心,看了眼睡得毫无知觉的十七,忍不住轻笑了声,“你倒是睡得熟。”
毯子本就遮住了十七的半张脸,如今马车晃动,又向上滑了滑,差不多要将十七整个头都罩住了,她的身形缩在毯子里,只剩下瘦弱的一团。
见她自己连挣扎都不会,储涧眉头皱了下,弯腰用手中的书脊将毯子向下挑了挑。
别闷死了。
毯子被挑下来,半边面具也跟着暴露在空气中。
他将目光收回到书上,却几次三番向着十七脸上瞥去,最后索性将书扔回了原处,倾过身来,指尖轻轻摸了下面具后面的卡扣。
“好歹也算是救了你一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不过分吧?这面具也是真潦草,储沉有这么穷——”
他话说到一半,却忘了后半句。
少女的容颜比外面的飘雪还要精致,只是见不到一点血色,躺在这里,似是下一瞬就能也化成雪花在空中飞舞飘散。
储涧下意识用手在十七的鼻下碰了碰,确认还有浅淡的呼吸才松了口气。
早知晓她伤得重,怕人活不了,他早喂了保命的药丸进去。
如今见十七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明知道定是能报住命的,储涧犹豫了下,仍是认命地从腰间另取出个瓷瓶来,倒了两粒药丸在手心,放到十七口中。
这药丸入口即化,倒是免得担心咽不下去。
晃了晃手中的瓷瓶,里面已经没有几粒药了,碰撞在瓶壁上发出闷响,储涧叹了口气,顿觉这次真是亏大了。
药丸喂下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十七的面色便已经有所好转,她似是做了什么梦,眼睫轻轻颤动了下,然后又慢慢归于了平静。
折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储涧自认为还是有几分了解储沉的,这位估计不仅仅是个暗卫,依照储沉的性子,不把这张脸也物尽其用实在说不过去。
就是不知到底会用在什么地方了。
罢了,这些也不是自己操心的事。
药丸让十七恢复了些力气,虽然仍在睡梦中,但是却有了轻轻转头的力气,原本侧相着里面的容颜此刻转向了外侧,倒是能正对着储涧的视线。
储涧莫名地有些心烦,索性将面具又重新扣了回去。
——看见这张脸,他就心疼他的药。
外边陈从不知车内发生的事,他两只眼睛只盯着前方的路,向着云京城而去。
……
朝堂上的风向在一个早上就发生了大转变。
太子未死,且还顺利还朝,原来蠢蠢欲动的人心都又按捺了不少。
本来在几位皇子间挑挑拣拣的群臣又进入了新一轮的考量,原来是三皇子站了上风,现在太子归来,谁占了上风反而说不定了。
整个早朝过程中,群臣哑口无言,反倒是皇上极为激动,险些当着群臣的面落下几滴眼泪,
“朕日日夜夜都盼着太子回来,此次吾儿受苦了!”
“儿臣让父皇担心了。”
父慈子孝,就是谁也不提为何储沉被困安顺这半年来,朝廷无半点动静,俨然一副舍弃太子的打算。
为了让太子早些回去歇着,皇上甚至早早就散了朝,又多番嘱咐太医好生诊治,莫要留下了病根子。
散了朝后,储沉却没着急先回太子府,而是向着后宫方向而去。
才走了没几步就察觉到后面有脚步声跟了上来。
三皇子储阳眉眼间不似皇上,也不似他母妃,反倒像极了他舅舅赵将军,只凭着样貌,便能看出几分虎气。
“太子!”储阳常年习武,连声音都较旁人多了几分中气。
储沉回头看他,声音淡淡,“三皇兄怎么来了?”
储阳似是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冷淡,“你先去看母后吧,等明日到我府上喝酒去,咱们几兄弟给你接风洗尘。”
“多谢三皇兄好意,只是太医告诫孤不能饮酒。”
听他如此说,储阳脸上露出了几分惋惜,“行吧,那就等太子养好了身体咱们再喝。”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储沉却脚步未动,目光落在空中的雪花上,不待一片在半空中的雪花盘旋落到地上,身后的脚步声就已经止住了。
储阳拍了下脑门,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
“太子,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他故意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偏要等着储沉主动开口,但储沉只用那双温润的眼睛看着他,不急不忙,也没有好奇,储阳没得到想要的结果,眼中不似刚刚那样敞亮,语气中也带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我府上前些日子走了水,若不是我命大,恐怕就见不着太子你了。”
储沉仍是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储阳压低了点声音,“父皇为此很生气,命人严查是如何走水的,结果竟查到了马兵勇身上去,也真是奇了怪了,哎呀,太子还不知道这马兵勇是谁吧?”
……
见储阳走了,随侍曹公公忍不住担忧地看了眼储沉,见储沉面色并无变化才松了口气,试探着劝慰道,“殿下如今的身子可万万不能多想了。”
储沉以前有过一段时间最是厌恶旁人拿他的身子说事,曹公公不是以前从小服侍他的刘公公,而是刘公公认得干儿子。
他多多少少也听自己干爹说过一些储沉的习惯,只是如今一着急就忘记了,话说出口后自己就先后悔了,但若是再补上一句反倒像是越描越黑,心里忐忑地向着储沉面上觑了好几眼,见储沉没发怒才微微松了肩膀。
储沉瞧见他的动作,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
他心里还在思索着马兵勇一事。
昨日时间有限,宋寒竹只来得及将大事说了一遍,还有更多地事情都还未来得及说,半年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了。
比如,半年前皇后尚且可以在宫内亲自侍奉些花花草草,如今起身后勉强走上几步就必须回到塌上歇着了,往日尚有几分丰腴的脸颊如今瘦到凹陷了下去。
储沉到时,她正在拿着一本佛经诵读。
“母后。”
沈皇后拿着佛经的手微微颤抖了下,看向低头跪在殿中央的人,眼睛瞬间就湿润了,却硬忍着没落下泪来,“跪上一个时辰。”
“是。”
母子二人,一个在下面笔直的跪着,一个在上面虽是盯着佛经,但已经良久没有翻页。
沈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莲心先看不下去了,轻声劝道,“娘娘,殿下手上身上可都带着伤呢!”
目光落在储沉的手腕上,沈皇后到底是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地向下掉,人也挣扎着要从软塌上起来,“本宫,本宫都要以为——”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尽数化成了哽咽。
储沉忙过来扶住了她,“是儿臣的错,儿臣让母后担心了。”
沈皇后往日在闺中是同辈中唯一的女孩,自小备受父兄宠爱,进宫这么多年来,各色酸楚也算是尝了个遍,从对帝王倾心到死心也不过刹那而已,沈老将军没了后,更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了唯一的儿子身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然本宫就是死了也无颜去见你外祖父!”
储沉皱眉,“母后怎么又说这些话?”
沈皇后摇了摇头,“本宫忘不了沈家的仇,沉儿,你要时刻记着,你外祖父是为了你的命才死的,一定要为你外祖父报仇,已一定要坐上那个位置!”
她说到激动处,抓着储沉的手越来越紧,指甲深陷其中。
这些话储沉早已不知听过多少遍,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莲心方才亲自去换了茶水过来,此刻忙将茶水放下,上前拍了拍沈皇后的背部,见沈皇后咳嗽止住了又递了茶水过去,“娘娘这下可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娘娘以前都不信佛的,自从听闻殿下被困安顺后,是日日夜夜都抱着佛经不肯松手呢!”
储沉眉眼间的躁意又重新压了下去,劝慰道,“母后好好养病,其他的交给儿臣。”
太子府中待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储沉只稍坐了一会就必须得回去了。
沈皇后硬撑着将他送到了殿门口,直到已经看不见储沉的背影才由莲心扶着转身,“想不到一转眼,沉儿都快要到了娶亲的时候了。”
“云京城闺秀这样多,娘娘可有的挑了。”莲心笑着道。
沈皇后无声拍了拍她的手,“委屈你了,你放心,等沉儿坐上那个位置,皇后只会是你。”
“姑母!”莲心小声喊了句,面上有些羞涩。
眼睛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储沉离开的方向,现在殿下连自己是他的表妹都还不知晓,若是先有了心悦之人,自己以后纵使有姑母做主也是难走,况且姑母身子还一日不如一日了。
若是,若是自己能先到太子府去陪在殿下身边就好了……
太子府中。
宋寒竹正要喊人过来问问殿下可回来了,却见派去山上搜寻的人已传回来了消息。
——未曾找到那位唤作十七的暗卫。
他正要开口,忽听见外面传来声音,
“继续找。”
宋寒竹忙起身行礼,“殿下回来了。”
储沉微点了下头,转头继续向着来回禀消息的人道,“将山坡山脚上都一点点地搜。”
现在已经快到了午膳时间了,储沉却连早膳都还未用,曹公公忙让人传膳,储沉没什么胃口,只取了一碗蔬菜粥,才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曹公公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这粥可是府中的老厨子做的,难不成竟不对殿下的胃口么?
粥没什么不对,只是储沉这半年来喝惯了十七煮的总是软烂过头的粥,如今尝了一口这软硬适宜的,反而觉得不适应了。
想起十七,他眉间又沉了两分。
宋寒竹在旁边倒是察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来,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
十七醒来时,浑身都泛着酸痛,脑子也有些懵懵的,像是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可是回想时,又记不得梦中都梦见了什么。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干燥的温暖的,头顶上是有些泛黄的粗纱帐,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才发现身上衣裳也被换了一套,不是什么新衣,袖口和衣领处都有浆摆过多次的痕迹,但是却又干净整洁,衣裳上系带被人认真系成了个双蝶状。
她睡着的时候正是大雪纷飞,如今耀眼的阳光顺着窗户纸上的破损处钻进屋子里,洒在陈旧的桌凳上。
这两样也是这见房子中除了床之外唯二的摆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