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纵然崔夫人再不喜欢这个庶女,终究不能落人话柄,携着两个女儿去了浣花小院。
屋内已经有人了,她们那宠妾灭妻的爹当然第一时间来探望。
要知道她爹是平常对嫡出的子女都不关心在意的,就算幼弟从小体弱多病,都不多加过问。
崔夫人脸色嫉妒得先白后红,满是怒气。
“你可好些了?”崔夫人语气不善道。
崔娆道:“女儿没事,只是徒增了父母烦忧。”
这种时候就跟崔清若这种小透明无关了,她站在靠后的位置,无聊地盯着鞋子上的线头。
过了些许,见她们还是说个不停,便掏出了袖子里的手帕,连带着把那块青竹手帕一起抽出。
只需一眼,便能发现两块手帕的差异。
从绣工看,一块不过粗粗赶制、针法拙劣,像是孩童初学般幼稚的桃花;另一块,却是巧夺天工,用的还是苏绣的技艺,绣的青竹,脉络清晰、颇有神韵,一眼就让人会认为绝非一人所做。
崔清若那块青竹手帕塞进袖口,只拿着自己平常用的,在手里绞着玩。
“什么?你不愿给太子作侧妃?”崔清若听见她爹居然质问她的宝贝庶妹,好奇地抬头望去。
崔娆道:“爹爹,我不想去。”
“阿娆,你以前不是和我说,太子殿下风流倜傥,你甚为喜欢吗?”崔父疑惑问。
有趣。
谁都知道当今太子是个傻子,还扯什么“风流倜傥”,不知道是她三妹眼神不好,还是崔父胡诌。
崔清若瞄了眼坐在一旁的长姊,果然她虽然表面庄重,眼里却有了几分悲哀与愤怒。
谁能忍受自己怀着孩子,在鬼门关的时候,枕边人却与亲妹妹拉扯不清。
崔娆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虽不如她亲小妹那般嚣张跋扈,但多年偏疼娇宠,素来是不愿屈居人下的。
恐怕只有嫁入皇室,才能让她满足。
“我病了这一趟,才明白其中道理。”崔娆咳了一声,“比起富贵荣华,还是平平安安更好。”
崔娆的眼里是沉静无波,让崔清若想起她院里的那口枯井,纵是长风起,亦难起波澜,不像二八年华姑娘的眼睛。
原来病一场真能让人变聪明。自己也好,她瞧上的谢家公子也罢,都是小时候落到池子里,大病了一场,才性情大变的。
没想到她这个姐姐也是这样。
“那怎么成!”崔娆的亲娘周姨娘立马打圆场,“家主,你莫听这孩子胡言。必是病久了,还没醒过来。”
崔夫人打断她,道:“旁的不说,我瞧三姑娘这身体病弱,也不适合生养啊。”
崔清若听了这句话,她母亲不愧是她母亲,这句话要是传出去,别说是太子侧妃,怕是嫁人都难了。
太子妃在一旁作壁上观许久,难得开口:“依本宫看,不如还是二妹罢。”
“太子妃娘娘千金之口,只是,二姑娘终究姿容皆不出色,怕是帮不了娘娘。”周姨娘接了话。
这下大家把目光投到了崔清若身上,原本正探头探脑乐得看吵架的她,连忙低下头,身形都有些颤抖。
她虽然刚才粗粗打理了一番才来,但此般举动,一看就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崔夫人既为她感到丢人,还不得不撑着冷笑道:“你一个妾室,贵人的话轮得到你来接?”
她们吵得乐在其中,正好给崔清若腾了观察她三妹的空当,她仔细打量三妹,发现对方不像是病了许久的样子。
面色红润不说,那双眼睛更是难得清明,和往日里鼠目寸光的样子比起来,难得惹人喜欢。
“别说了,”她爹不愧是一家之主,开口大家就不吵不闹了,“让阿娆好生歇息歇息。”
“主君……”崔夫人还想再说,无奈他爹冷嗖嗖一个眼刀,便也收了声。
还是她长姊出声打破僵局:“那三妹好好休息,我府里有些新上贡的血燕,等会儿让人送来给你补身子。”
崔娆撑着起身给她长姊行礼道歉,不似往常的敷衍,难得认真规矩。
众人各怀鬼胎,崔清若脑海里的疑惑却愈发明显,只是病了一场,当真能有如此改变人的作用?
“二姐,”崔娆突然开口,“我有些话想和二姐说。”
大家把目光投在崔清若身上,她只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仿佛慌了神般缄口不言。
瞧着亲生女儿没出息的样子,崔夫人心里无名火蹭蹭的冒,讥讽道:“你有什么话不能给咱们听?莫不是想私下里,算计你二姐?”
崔娆扯了个笑,没有往日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态度难得恭敬得有些卑微,“是些姐妹间的私房话,长辈们听着,总觉得难以启齿。”
她讨巧卖乖的样子,更是让崔清若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还是她那个眼高于顶、心比天高的三妹吗?
崔清若不知道崔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试探着开口:“娘……我想和三妹一起,说、说话。”
她一紧张就会“结巴”,府里的人私底下不知道嘲笑了多少次,见她这样,崔夫人也觉得她没必要白花心思在她身上。
太子妃笑道:“你们聊。正好我也有些话和爹娘说。”
众人散去,崔娆甚至打发她的心腹去了门外。
崔清若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只是一副小心翼翼害怕的样子,这也符合她一向在府里的地位。
顶着嫡出的名头,实际上还没崔娆这个宠妾的女儿过得好。
崔娆轻言:“姐姐坐吧,不用拘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崔清若总觉得崔娆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亲近。
她这个妹妹的师傅们和她长姊可是同一配置,即使不像她运气好托生在主母的肚子,可论起才学性情,也是京城无数公子的梦中佳人。
以前,她可是看不上自己这样,干啥啥不行,做啥啥丢人的姐姐。
崔清若挖坑道:“三妹,你要快快好起来。你之前还说……要带我去尝尝西街新开的桂花糕?”
崔娆笑,那双好看多情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道:“姐姐说什么呢?我不喜欢吃甜食糕点的,况且,我何时邀请过你。”
她只是想起话本子里妖怪夺舍的故事,本来就只是故意试探,闻言只是尴尬一笑。
屋内一时静默,崔清若却明白了,她这个妹妹没她想得那么笨。
可是,她了解这一家子人,若她这个妹妹和她一样是在藏锋,那之前就不会那般锋芒毕露。
莫不是,她这段时间里病着,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看透了这许多事。
崔娆把她的沉默尽收眼底。
说起如今的这情况,连崔娆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闭上眼,仿佛上辈子那些刻骨铭心的场面就在昨日,然而蓦然回首,却发现已是生死离别,两世之事了。
上辈子,就是因为她的短视,落进了父亲的谎言里。她那位表面深情的父亲,实则从来只是把他的女儿们当成一颗颗棋子。
她被夺了孩子,失了太子宠爱,关进了东宫的破落小院里。直到太子谋反失败,大皇子举兵勤王,东宫被抄,她才重新踏出那处。
暮冬时节,她的父亲作为有从龙之功的功臣,亲自处决了她和长姊。
满天飞雪里,刽子手手起刀落,长姊的血喷溅到她的脸上。
她哭着向父亲哀嚎,质问她,为何如此对待亲生女儿。
曾经抱着她,承诺会一辈子爱护她的父亲,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叹道:“下辈子,别做我的女儿。”
崔清若问:“三妹,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的人生信条里,其中之一就是,绝不和没摸清底细的人打交道。
现在的三妹看着不像以往那样好骗,谁知道她到底是多年潜伏,还是真的一朝幡然醒悟。
崔娆一副出神的样子,仿若被魇着了,冷汗涔涔,身体止不住颤抖。
“三妹,你……”崔清若走近她,未等她话出口,就被一把抱住了。
崔清若被对方用力抱着,力道之大,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要不,你松松?”
下一刻,她猛然清醒过来,松开双手,道歉:“姐姐,对不起。”
她突如其来的道歉,语气庄重,让崔清若反倒不知作何回答,只摇了摇头。
崔清若觉得自己这个妹妹身上全是谜团,自己尽管细心捕捉,仍拿不准其背后的原因。
“三妹,你好生养病,我得空再来看你。”崔清若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还是不打算在此过多停留。
若放在从前,崔娆当然会让她走,可如今她一闭上眼,就是前世在东宫饱受欺辱的日子。
她恨崔清芙,还恨太子,却更恨她的父亲和崔家,她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那些账,她会一并算清。
只是,她也不愿让无辜的人卷入这一切。
当崔清若起身正欲出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别嫁给太子。”
崔清若身形一顿,心下了然,面上却是不解与疑惑地回首凝视声音的主人。
崔娆迟疑了片刻,坚定道:“太子不是良配。”
上一世,父亲一直告诉她,太子东宫之位如何稳固,只要她诞下嫡长孙,将来前途坦荡。
如今细想,太子虽是中宫嫡出,表面瞧着霁月光风,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若不是元后母族王氏一族势强,怎么能坐上太子之位。
父亲究竟何时与大皇子勾结的并不重要,她只知道绝不能再像上一辈子一样,沦为弃子。
崔娆走近她,把头搁在她肩膀上,这样的举动,让崔清若身子一僵。
不是尴尬和臊的,纯粹是觉得痒。
崔娆记得旁人落井下石和家人的冷血模样,同样记得上一世,崔清若雪夜访东宫,为她送来了碳火和棉衣。
她打着探望长姊和小太孙的名义,却给当时受尽折磨的她,送来了那个寒冬的唯一温暖。
出嫁前,她对这个姐姐的印象,几乎等于没有。唯一能想起来的,就只有她垂眸敛眉不言语的样子。
最是恬然无争的人,最有一颗赤子之心。
“姐姐,你相信我。”崔娆一双眼明亮而有神。
崔清若当然知道太子不是良配,点了点头,仍是往日里柔弱可欺的样子:“我不知道,我都听母亲的。”
崔娆恨铁不成钢,但终究不再多言,只是心里暗下决心。
这一世,她不仅要救自己,更要救她的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