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就像当年
中都。
一轮新月落在金黄的琉璃瓦,朦胧昏黄的月光静谧洒下,衬得玉石高柱上回旋盘绕的金龙栩栩如生。
皇宫大殿内,丝竹管弦绕梁,舞姬们轻移莲步,彩扇飘逸。
闻人覃一身明黄色龙袍,斜倚在鎏金龙椅上,单手撑着眼边穴,听着近侍太监的回禀,眉心褶皱久久未散。
“都死了?”
轻淡质问的语气让近侍不寒而栗。
“我们的人,无一生还。”
闻人覃瞥向他,狭长的凤眸,深邃难测:“今家人呢?”
近侍身子又低了几分,轻声道:“崔家派了心腹去接,于半月前到达关州。”
“不过据探子来报,对咱们最有用的那个不知所踪。”
闻人覃重新闭上眸,言语中带了一丝不耐与愠怒:“漓州战事如何了?”
近侍又道:“据传回军报所书,飞星将军于十日前亲入虎穴,斩杀叛贼漓州节度使陈铎,现如今漓州没了他,剩下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相信崔少将军很快就能稳住漓州局势。”
闻人覃挥退长阶下的歌舞管乐,空旷幽深的大殿内顷刻恢复寂静,落针可闻。
“所以他先前迟迟不出兵,是在等消息?”
近侍腿肚一抖,立马曲腰跪地:“皇上息怒!”
闻人覃目光落向御案上摊开的画轴,意味不明:“崔星竹果真比他那位早死的兄长难缠多了。”
近侍不敢多言:“或许只是巧合?”
闻人覃冷眼一笑:“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李长义查今家行踪的事,崔星竹定然早已知晓。”
若今家人真在他手上出了事,崔星竹怕是会在斩了陈铎后,直接占了漓州。
闻人覃食指微屈,敲点画卷上的女子:“去告诉李长义,其他地方不必搜了,着重监视崔星竹身边。”
近侍起身,颔首:“是。”
闻人覃唇角上扬,似笑非笑般喃喃自语:“人呐,一旦有了弱点,就好对付多了......”
就像当年。
近侍战战兢兢退出紫金殿,回到自个儿休憩的屋子,缓了小半刻钟后才有所动作。
他掀开被褥,打开床里侧一处小机关,从里头拿出一张带有特定印记的纸张铺在小桌上,凝思许久,方才下笔。
又过了小半刻钟,他喊来贴身心腹,将密信送了出去。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今姝穿来那日还是寒冬雪日,眨眼间便是三个月光景。
如今她的内伤恢复的七七八八,只需按时吃药,不日便可恢复如常。
半月前,薛韫又来了一趟医馆,告知她屋子已建好,前后共花费了八两五钱银子,又将剩下的一两多碎银还给她。
今姝此刻背着一小灰布包袱,里面装着两套换洗衣裳以及两床被褥,手中攥着那盖房子剩下的一两五钱。
杨母从厨房装了十多个白面饼子以及一罐酱菜给今姝,絮絮叨叨地说:“日后一个人生活,要多多小心,有什么难处,来镇上找大娘。”
短暂相处的三个多月,杨母早已将其视为亲女,满心疼爱全无半点虚假。
今姝接过装着大饼的布包道:“这些日子多谢大娘照顾。”
杨母揩了揩眼角,满脸慈爱道:“去吧,薛夫子是个良善之人,莹丫头也乖巧可爱,与他们做邻居,你往后的日子一定会红红火火。”
今姝笑着应声,眸光往杨母身后看去:“何大夫出诊去了?”
杨母循着她的目光扭头看了眼后道:“是啊,小满也被他带走了。”
今姝说:“那还真是不巧。”
杨母道:“何大夫就是这个性子,当初薛夫子第一次来,也在医馆躺了一阵子,伤好离开时,何大夫也像今日这般带着小满出诊去了。”
今姝大约明白了,不再说什么,同杨母道别后,背着包袱往街上走去。
她先去铁匠铺子订了口铁锅,付了半两银子定金,约定十日后来取,然后又去了粮店,买了十斤米和十斤面,各分两个布口袋装。
手头还剩三五百个铜板,今姝又花了二十个铜板包了辆牛车,手里这点粮食她还是背得动的,但去青山村的路,她并不识得。
今姝坐着牛车晃晃哒哒用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她望着远处冒着青烟的村子,心底忽然生出一股迷惘,这就是她以后生活的地方了?
不知为何,今姝忽觉心口有些闷顿,或许是前二十年的日子太过艰险惨烈,如今重活一回,得了闲散一世,突然没了为活着而立的坚持,心中无措感油然而生。
将二十枚铜板交予赶牛老伯,今姝背着米面包袱,独自往村里走。
背影纤薄却异常笔直。
进了村,今姝就看见离村口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坐着的几个盘发妇人,手里做着活计,嘴巴也没比手慢上几分,叭叭讲着村头村尾的八卦。
今姝径直走过去。
一道阴影突然照下来,面朝着村口而坐的妇人看到了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人瞧着也比其余几个稳重些:“姑娘打哪来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她这一开口,其余几个也瞧见了背着行李的今姝,眼底纷纷露出诧异和疑惑。
今姝走过来正是要寻个人问薛韫家住哪,于是回道:“我落户在了青山村,先前寻村长帮忙盖了屋子——”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原本背着自己的那位妇人拦了话头,只听她说:“你就是马上要住薛夫子隔壁那户的人?”
妇人声音颇为尖锐,望向今姝的目光隐隐带着防备,那眼神似乎是没想到即将住下的会是位姑娘。
当初薛韫请村长帮忙找人建屋时,只说是位姑娘要住,王友德又是个嘴巴严实的,旁人来打听,他只道是有人要落户青山村,其他一概不提。
村里人得不出答案,又下意识以为落户的是男人,毕竟这世上鲜少会有女子独自一人到陌生地界落户生根,更何况还是如此好颜色的妙龄女子。
所以即使知道人家选了薛家边上盖房子,也顶多是议论两句,并未多想什么。
眼下,让她们知道马上要与薛夫子成为邻居的是位花一般娇嫩的姑娘,其中好几个家中有适龄待嫁姑娘的妇人本能地对今姝投去一丝不喜。
薛韫有才学,人又长得俊,除了身子骨比一般汉子弱些,实在是好夫婿的首选。
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可不就是怕这位新来的人,抢了这桩好姻缘。
最后还是那位最先开口的妇人问今姝:“想必姑娘是要去村长家吧?”
今姝张了张嘴,去村长家和去薛韫家似乎没什么区别,于是她点了点头。
那夫人手端着笸箩起身道:“原先我们都以为落户的是个粗汉子,没想到是个娇娇娘。”
她这话似在解释方才那位妇人为何失态。
今姝微微皱眉,她知道根本原因不在此,不过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朝妇人道:“婶子,麻烦你了。”
妇人嘴角带笑,微抿着说:“我娘家姓方,你喊我方婶子就行。”
今姝改口:“方婶子。”
方婶子点点头,接着和剩下几个妇人说:“你们继续,我先带这姑娘去找村长。”
“去吧老姐妹,回头再找你聊。”其中一个较和善的妇人摆手道。
于是方婶子便领着今姝往村子中心去,村长家的小方院,便在中心最好的位置处。
今姝跟着方婶子来到村长家门口正好碰到王友德出门,他看见方婶,以为对方是来找刘氏,正想侧身让个位置,突然又瞥见后方还缀着一名陌生年轻女子,脚下的步子一顿,他问:“刘家的,这是?”
方婶子夫家姓刘,给今姝盖房的刘大财就是她家小叔子,所以刚刚才会是由她来带路。
“这就是马上要住在薛夫子家隔壁的那位姑娘。”方婶子解释道,“方才在村口遇到,这不,我带她来认认路。”
王友德恍然,重新看向今姝,微诧道:“是叫今姝吧?”
今姝点头道:“是我,盖房一事,麻烦村长了。”
方婶子知道俩人还有话要讲,便识趣道:“我得回去做饭了,人已经带到,村长你们聊。”
方氏一走,王友德就将今姝请进屋,路过厨房时,让里头的刘氏出来同自己一起招呼。
等刘氏出来后,王友德才开口说道:“房子建好了,不过床柜被褥锅碗瓢盆这些还得你自己去置办,村子里有一户石姓人家,家里是做木工活的,价钱要比镇上便宜不少,不过家伙什都不错,我们村子里谁家缺了基本都去石家换。”
王友德暗暗瞅了一眼今姝,又补了一句:“不拘银子,用粮食换也成,石家都收的。”
今姝点头道:“多谢村长提醒,不过我不认识石家人,到时候可能还需要麻烦村长婶子帮忙带一下路。”
刘氏忙道:“不麻烦,石家离得不远,几步路,你想什么时候去,来找婶子就是。”
今姝不动声色将面前俩人暗暗打量了个遍,还行,不是她预想中的‘穷山恶水出刁民’。
于是她将早已备好的五斤白面突兀地摆在堂屋里方桌上,并道:“这些日子麻烦村长了,今姝只身一人来到这,身上没剩多少银两,只有这点粮食,聊表谢意。”
王友德连忙拒道:“姑娘言重了,先前那两斤肉的礼已经足够了,这些粮食还是拿回去吧。”
刘氏也在一旁点头:“是啊,这年头谁家都不好过,你一个姑娘家要养活自己不容易,往后都是一个村子的邻居,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今姝眉宇间萦绕一丝困惑:“肉?”
王友德提醒道:“就是你拖薛夫子带来的那两斤肉。”
今姝眉头微挑,她并未托薛韫带过什么肉,今日这摆在桌上的粮食还是杨大娘提点她的,这些人情世故,过去从未有人教过她。
最主要的是,在末世,强者为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学了也没用。
薛韫的好意,她心领了,想起自己所欠他的,再多这两斤肉也无妨。
因此今姝对王友德道:“肉是肉,粮食是粮食。”
王友德一噎,心想小姑娘手指缝怎地如此大。
今姝按住粮食,饶是自觉有把子力气的刘氏也未能提动分毫。
她内心惊诧不已,没想到瞧着柔柔弱弱的一小姑娘,力气比她还要大。
最终,今姝用力气‘说服’王友德和刘氏留下了桌上那五斤白面。
因着今姝的女子身份,王友德不便为其带路,这事便由妻子刘氏来做。
刘氏从自家菜园摘一小筐翠绿的小白菜,又从厨房找出许久没用过的瓦罐和一副碗筷,边走边道:“我看你行李不多,想来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准备,这瓦罐耐烧,到时候煮点青菜糊糊,先对付两日。”
今姝紧跟着对方的步伐,诚心诚意道了句谢谢。
在镇上,杨母倒是提醒她记得去铁匠铺定做一口新锅,她没提碗筷瓢盆,今姝也就没想起来。
从村长家出来,走了一刻多钟的路才到房子所建之处,差不多已经是村尾了,靠近山底,加上今姝的房子,一共才三户人家,离他们最近的人家,也要走近一盏茶的功夫。
比起另外两家,今姝的屋子更靠近村子,边上不到十米处就是大门紧闭的薛家小院,再往右就是另一户人家的茅草屋。
新院子,里头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没锁,一推门就进去了,小院被打扫的很干净,除了些许冒头的杂草,一点木屑石头碎都没留。
刘氏道:“隔壁就是薛夫子家了,今日私塾放假,薛夫子不在家,想来是陪他妹妹去山上采蘑菇了。”
连下了几日的雨,山里的蘑菇疯长,今日天一放晴,村子里的小子姑娘都涌向了山,摘野菜、捡蘑菇。
今姝闻言道:“那间茅草屋住的是?”
不怪今姝问,那茅草屋瞧着破落极了,是她进村以来见过的最破的房子。
刘氏听今姝问起,不由叹道:“那是狼崽子的家,无父无母,被母狼奶到一岁多才被人从深山里发现。”
今姝意外:“狼崽子?”
村子里居然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刘氏解释:“也是个可怜孩子,原来不是咱们村子的,我家那口子实在可怜他,便在村尾这里,找了村里几个老实汉子搭了个茅草屋给他安身。”
今姝心下了然,看来村尾住的都不是青山村原住民。
刘氏嘱咐道:“趁着日头还在,好好收拾一下屋子,我回头给你拿两包菜种撒院子里,勤快点多浇浇水,日后你再买两亩地种着,不说能吃多好,总归是能养活自己。”
今姝说:“谢谢刘婶子。”
送走了刘氏,今姝转身进屋,走进睡觉的那屋,果然是空荡荡一片,今姝卸下装粮食的背筐,全是衣裳被褥的包裹压在背筐上,用手稳稳扶着,不至于让它歪到落地。
今姝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背起包袱,折回村长家,借了几筐干草铺到地上,接着再把褥子铺上去,才不至于让被褥沾上泥土。
至于家中缺的床和桌椅以及吃饭的要用到的碗筷碟盘,她打算明日去一趟村子里的石木匠家买一些。
零零总总加起来估计需要不少钱,今姝摸了摸荷包里仅剩的几百个铜板,思考了一会儿后,她拿起从村长家借的砍柴用的斧头,别在腰间。
她决定趁着天还没黑,去山上走一趟。
俗话说,靠山吃山,今姝早已打听清楚,青山村之所以叫青山村,正是因为身后这座绵延百余里,深不可测的大青山而命名。
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时不时都能听到虎叫狼嚎,渗人得很。
今姝想过了,自己其他本领没有,穿到这具身体里,没了异能,也就剩在末世为了活命而自学的杂七杂八的功夫了。
家里没有锁,今姝便捡了根粗树枝从里面绕在门栓上,然后跳墙出去。
以防一双手拿不下,今姝手中提着竹筐,越墙而下后,单肩背着。
路过薛家门前,今姝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
门还锁着,看来是还没回来。
今姝摸了摸腰间的斧子,眼神逐渐坚定,抬步就往山底走去。
山坡上,一大一小背着装满野菜蘑菇的竹筐往山下走。
正是薛韫薛莹兄妹二人。
许是收获颇丰,薛莹脚步轻快,高兴道:“今日捡了不少菇子,二哥是想吃炒蘑菇还是蘑菇汤?”
薛韫回:“都行。”
薛莹独自点头,低头看路道:“那就蘑菇汤好了,大花昨天下了两颗蛋,留一颗存着卖钱,蘑菇蛋花汤,我们很久没喝了。”
大花是家里养的鸡,往日顶多一天一颗蛋,昨天居然下了两颗,薛莹存了一颗,剩下那颗打算留给自家二哥补身体。
薛莹久未得到回音,抬头的同时喊:“二哥?”
只见走在前面的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薛莹顺着薛韫的眸光往前一望。
今姝正朝他们兄妹招手。
薛莹随即面露喜意:“是今姝姐姐!”
她先一步走到今姝面前,问道:“今姝姐姐,你伤养好了?”
今姝没想到会这么巧,她回道:“差不多了,你们刚从山上下来?”
薛莹点头:“我和二哥摘了不少蘑菇,我这筐可以分今姝姐姐一些。”
今姝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不用,我正巧也要上山。”
说着她目光往后一移,又道:“薛韫,你替我送给村长家的谢礼,我记着了,日后一起还你。”
说完今姝才发现如今天气回暖,人大多都换上了单衣,他却还如月前一样,一身薄袄裹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姝每回见了薛韫,都觉得他比上一回更削瘦羸弱。
薛韫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那谢礼我已算进了建造房子所花费的银两中,无须再还。”
话罢,他转向薛莹,“阿莹,别耽搁今姑娘上山。”
薛莹低低哦了一声,随即对今姝道:“今姝姐姐,晚上请你和蘑菇蛋花汤。”
今姝察觉到薛韫似乎并不想与自己有过多交流,便道:“那我先去了。”
话落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跑去。
薛莹望了眼她的背影,转头朝薛韫道:“二哥,你是不是不想我和今姝姐姐走太近?”
薛韫垂眸解释:“二哥没有此意,她孤身一人落户在这,房子又建在我们隔壁,等村里人知晓她是女子,多多少少会在她背后议论些什么。”
“因此,该避嫌的是我,不是你。”
“可是——”
“阿莹,你知道的,这世间有许多规矩言论对女子并不友好。”
薛莹眸光黯淡下来,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握,她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