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猫

鬼门关走了一遭,小东西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越发懂事了。

聪慧,勤恳,踏实,好学,既体恤下人,又能做到恩威并施。多年来的学习在他身上逐渐展露应有的成果,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爱惜自己。

不再是仿佛要烧干体内每一滴血那样刻苦地伏案,当小东西感觉到疲劳时,他终于知道适可而止,停下来抱抱猫咪,院子里散散步,走一走。

他糟糕的身体状况也因此逐渐好转。

定国公对此非常满意。

哪怕之后,由于府内缺少掌事的女主人,老爷子扶正了钱夫人,让钱夫人的儿子也得到了嫡子的地位,继承权的归属却始终不曾有过变动的意思。

最近几年,定国公甚至张罗着要给小东西娶妻了。

毕竟母亲那系的势力太薄弱,担心这个儿子的地位日后会受到威胁,定国公想从京城的显贵之家找一位合适的贵族千金为妻,给小东西做靠山。

在猫看来,这一切都挺好。

但小东西似乎对此有些抗拒。

“踏雪,父亲最近又催我娶妻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不想像父亲和母亲那样,仅仅因为门当户对走到一起,没有感情地生活。”

已经成长为万千京城少女梦中情人的美青年伸手环抱着我,立在园子的花树下,满脸愁容。

“喵……”我趴在他的肩头,白色毛皮晒着温暖的阳光,拖长声音懒懒地叫了一声。

这么复杂的事,问猫猫也不知道哦。

“说起来……踏雪,你怎么从没生过孩子?记得你确实是只母猫吧……”

青年低头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把话题扯到了我身上。他看起来对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好奇,说着说着就空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一条后腿想要抬起——

噫!干什么,耍流氓吗!

察觉到他的意图,我尖叫一声,飞速踢蹬着后腿,两条前足扳住肩膀,借力一下跳到了小东西脑袋上。匆忙间没能完全藏起的爪子尖勾住了青年一丝不苟束起的发,我扒着他的脑袋,以难度极高的姿势蹲坐下来,身后的尾巴高高竖起。

小东西当即举起了白旗。他狼狈地举起双手护在我身周,连声求饶。

“好了好了,不动你了,快下来,可别又摔着了。”

哼,色胚,下次再敢偷看本猫猫的两腿间,看我不拔光你头发!

自从小东西生病那次被奶妈打落地面后,我的脊椎就有了些问题,行动起来再也没有往日的灵活。知道眼下的这个动作没办法维持太久,我用牙齿恼怒地咬了两下少年的手,直到他又发出了一迭声的道歉,这才顺坡下驴,任他伸手把我抱回了怀里。

“真是的,你活动不便,就别做那么危险的动作啊。”

还说呢,是谁先挑起的!

我张嘴,发出了一阵威吓的声音,向小东西表达我的不满。

“行吧行吧,都是我的错……但这真的很奇怪,明明别人家的猫,一年生两窝的都有,怎么我家的踏雪都十年了还没动静呢。”青年说着,一双好看的眉微微皱起,脸上显露出忧虑的神色。他平时话很少,以冷漠寡言出名,要让那些仰慕他的闺中少女见着这幅絮絮叨叨喃喃自语的模样,估计会感到幻灭。

我对小东西的忧虑不屑一顾。

克制不住地追咬着眼前晃动的一绺长发,我抽空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呵,什么一年两窝,可别拿本大爷和那些动不动就被繁殖欲掌控的蠢物相提并论。让一只傻乎乎的大公猫骑在我背上?!别开玩笑了,我可不干!

就算是以前还是昆虫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进行过交/配行为。虽然要抵抗发/情/期的动物本能有些难熬——尤其是作为母猫发情的时候,那种仿佛浑身上下有千万只虫子啃咬的瘙痒,简直要猫的老命。每年一到那段时间,我还得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万一被嗅到味儿的公猫靠近,连我自己都没把握到底会发生什么。

可我宁愿辛苦一些,难熬一些,也不想跨过那道线。说到底,我是人,不是动物。即使灵魂被困在动物的身体里,我也不愿完全屈服于兽性。

“这眼神……有时候,我都怀疑,踏雪你是不是人变的。”接触到我鄙夷的目光,小东西愣了一下,脱口而出。

说完,他就因为自己孩子气的发言,两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淡淡红晕。我对此倒是感到了少许欣慰。呼呼,臭小子,没白养你这么多年,你可算察觉到了嘛!

作为鼓励,我大发慈悲,仰起头伸出舌头亲昵地舔了舔他脸颊。

小东西被我舔得愣了一下。从他正式收养我以后,想着不用再费心讨好,我舔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咬他的时候倒是不少。这么看来,他可不得感恩戴德吗,瞧瞧,这小家伙,因为太过激动,连耳朵尖尖都一片通红了。

哎,没办法,没有人能抵挡本大爷的魅力的,因为我可是伟大的猫猫呢!

想着想着,我的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小东西的神情却有些莫测。他眯起眼,温柔地看着怀中慵懒的我,白玉般修长的手指抚摸上柔滑的皮毛,细细梳理,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漆黑的眸子里,却含着丝化不开的哀愁。

“既然踏雪不想生,那就不要生了。”

虽然你离开后,我可能会寂寞……

……

猫的寿命能有几年?

虽说二十几岁的也有,但根据我的经验,大部分的猫,也就活十来年吧。

最近这些日子,我的身体开始有些迟钝。视线没那么锐利,爪子也变钝不少,一旦运动过量了,身体各处还会隐隐地疼。

突然某一天,舔舐皮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曾经顺滑无比的毛发间,出现了一团舔不开的粗糙。它就像块讨厌的斑秃一样,碍眼地落在我的背部,让雪白的毛色不再鲜亮美丽。

小东西背着我偷偷叹气的次数也增多了。

某天睡醒,听到仆人们的议论,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我这是老了啊。

是啊,从开始抚养小东西到现在,都已经十三年了。现在的他都已经是个优秀的大人了,我可不得老了吗。

虽然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我的内心却很满足。

小东西对我很好,那些我回送给他的宝贝,他病愈后原样还给了我,甚至还加倍往里面添了些。因为受伤,我没办法再把这些东西运回假山顶,索性就将它们堂而皇之地堆在了小东西的床底。有他看顾着,这些年来,我的宝贝数量只多不少,妥得很。

与此同时,在定国公的默许下,小东西也开始接触府里府外各项事务。说来好笑,明明才五十不到,定国公却因为年轻时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早早显露了疲态,最近几年更是缠绵病榻,时不时就要喝上几剂猛药。外面都疯传定国公这是命不久矣,随着时间的推移,定国公府偌大的担子,渐渐落到了小东西一个人身上。幸好小东西为人聪颖,学东西快,要不定国公府还不得翻了天。

眼看着小东西由初出茅庐,到渐渐上手,我也放下了心底最后的担忧。

现在的小东西的话,就算我不在,也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本猫也该安享晚年了。

随着年岁升高,我开始时常感到困倦。明明年轻的时候,一到晚上就躁动不已,东跑西窜的,到了这把年纪,我却只想整日睡在窝里,懒得动弹,真令人唏嘘。

小东西对我的日渐虚弱很是难受。他似乎接受不了我已经老去的现实,每每用悲伤的目光看着卧在软垫上的我,看得我压力很大。

为了逃避他的注视,我开始找各种隐蔽的角落睡觉,只有在肚子饿的时候,才会回屋里晃上一圈。

也正是因为我的行踪不定,才好运气地撞上了钱夫人婢女收买奴仆给人下药的场面。因为两人鬼鬼祟祟的,我便留神听了两句,结果居然发现那个奴仆是小东西后厨择菜的男佣。难道说钱夫人是要对小东西下手?

我沉住气,跟着那个佣人回到了后厨,并亲眼看到他趁人不备偷偷往一盘鱼汤里倒进了可疑的白色粉末。

那盘鱼汤最后被端上了小东西的餐桌。

我跟在上菜的侍女身后,一路小跑,终于抢在菜上桌前回到了小东西身边。久违的剧烈运动让我气喘不止,小东西看到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抱起我,珍惜地放在膝头,摸着我的背替我顺气。我没办法说话,只能咬咬他的手,看看桌面,示意他把我放上餐桌。

“怎么,跑这么急,原来是想和我一起吃饭吗?”

小东西笑了笑,将我抱到左手边放着,然后顺手取过一只小碗,从鱼汤里捞了块鲜嫩的鱼肉,放在我面前。

我当着他的面抬起爪子,用力一推。

小碗晃了晃,翻倒在桌面上,碗里的汤水流出,沾湿了桌面。

呸,谁要吃,这玩意儿有毒。

“不吃吗,明明以前很喜欢的。”

小东西愣了愣,举起筷子,又从汤里夹了块鱼肉,凑到我面前。

我甩甩脑袋,一挥爪子,又把那筷鱼肉打落桌面上。不仅如此,担心小东西领会不到我的意思,我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脑海里灵光一闪,又将自己的一条前腿伸进了汤里。把汤弄脏的话,他就怎么也不会喝了吧。

“踏雪,你这是……”

小东西发出了紧张的惊呼,眼疾手快将我一把从桌上捞起。奶妈从一旁拧了块帕子,冲上来帮着擦拭我湿漉漉的前腿。在这空档里,小东西拧着眉头,锐利的目光看向了桌上那盆被弄污的鱼汤。

“踏雪从没糟践过食物……”他语气笃定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跟谁解释什么,“来人,去请方大夫来,我倒要看看,这碗汤里到底有什么古怪!”

此刻的他,脱去了往日温润可亲的外壳,显得危险而肃杀。我欣慰地看着眼前面沉如水的小东西,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真的长大了。

以后,就算我不在,他也一定能长命百岁。

大夫随后赶到,对鱼汤进行了检查后,发现其中被掺入了一种慢/性/毒/药。那是种非常隐蔽的毒/药,无色无味,脉象上也很难诊断,长期食用,会让人身体虚弱,内脏衰竭。

投毒的犯人很快就被揪了出来。在严刑审问下,他供出了钱夫人的侍女,再继续调查下去,恐怖的事实被一一挖掘,就像一根导/火/索一样,一系列不曾被人察觉的罪恶往事随之揭开面纱,摆在了众人面前。

原来,小东西之前,钱夫人早已用类似的手法,暗害过很多人,其中甚至包括大夫人王氏。

真相大白,定国公震怒。钱夫人被休弃,打入死牢,她的儿子也被贬为庶子,早早分家,迁去了岭南。

半年后,小东西正式承袭爵位,成了新的定国公。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我。

我实在太老了。

和人类步入老年一样,我的视力大不如前,耳朵也没以前那么好使,常常要小东西喊我很多次,我才能应上一声。

年轻时受过的伤在年老后折磨着我,死神的脚步正在逼近,漆黑的死气从我每一寸骨头缝里流出,夺走我引以为傲的皮毛上最后一丝光亮。渐渐地,光是呼吸,我都会感到疼痛不已。

我虚弱地倒在软榻上,很多天没有挪窝。

我已经没力气再出去乱走了。

小东西对外称病,谢绝了一切访客,整日守在我的身边。他红着眼睛,看起来很是狼狈,但我甚至连安慰他都做不到。

我开始不分昼夜地沉睡、做梦,梦见年轻时的我,梦见少年时的他。那时候的我,一跃就能跳上高高的窗台,当我奔跑的时候,就像一道划过夜空的白色彗星,没有人能抓得住。梦里,年幼的他追着我跳着,笑着,我们的身周围绕着浓浓的欢乐……

后背渗入一阵刺骨的寒凉,我身体一颤,从睡梦中睁开眼。

视野突然很清晰,身体也前所未有的轻盈,持续多年的疼痛不翼而飞。我动动身体,感觉就像回到了自己年轻时候。

时间尚早,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我悄无声息地绕过身旁熟睡的小东西,一个跳跃,跑到了地上。

我知道我快死了。

我在地面迅速奔跑着,跑过院门,跑过回廊,跑过树丛,跑到了阔别已久的假山石上,几个跳跃,钻进了山顶的小洞里。

这里曾经是我用来藏宝贝的地方。

现在,我要用来藏自己。

都说猫快死的时候离家出走,是害怕尸体留在领地里,会招来危险的野兽。但我的小东西,他已经那么强大,不会再害怕野兽了。

可我还是执意离去。

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死去的模样。

……

天边翻起来一抹鱼肚白。

晨曦的微光穿过云层,投射到假山石缝中,洞里,一抹苍白的影子,在阳光下逐渐失温。

作者有话要说: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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