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外面阳光洒落,百里邈向外随意地瞄了一眼。

正巧瞧见季折柳卖力地在地里刨土。

只是没刨一小会儿,她就把玉锄从右手倒到左手,开始用左手摸鱼。

玉锄被她用左手舞得虎虎生风,残缺的纱袖从小臂上滑落,雪白的皮肤和玉柄相映成辉,像极了街上耍杂耍的百戏人。

百里邈不知不觉看得有点入神。

“咯哒”一声。

手中佛珠因为主人的分神,不小心错位。

紫檀制的珠子上下碰撞,发出一声悠长而厚重的声响,让人一时间想起三千神佛眉下那平和悲悯的双眼来。

百里邈也从中找回神智,继而冷冷地向下瞥视一眼:“控制不好尸魔身,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他很少动怒,这两日却不知为何,似总有一股邪火,在心底盘旋挥之不去。

而他的身后,越拂光跪阴影处,深深地低着头,长发拂落,脸上已然不见曾经的戏谑轻松。

他脸上带着思量,还有浓重的愧疚,良久才回道;“不是的,那天城主召我时,我分明还神智极其清明。”

“只到她进屋之后,我才闻到了一阵令人倒颠的香气,让我难以自控。”

越拂光实在没有说谎的必要。

百里邈自觉自己没有任何发怒的理由,只得沉默良久再次追问:“那你之前可曾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越拂光喃喃:“我印象很深,二百年前我初修成魔,从尸堆中爬出来时逃离清心域时,路过某地,有一道箭矢从我头顶掠过。”

“它并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只是被其些微气机擦到,半个肩膀便在一瞬间烧灼殆尽,积攒数年的尸气如雪入沸水在一瞬间蒸发。”

越拂光神色微动。

时隔多年,他依然能记得当时几乎三观碎裂的愕然与震撼。

那箭矢,其色纯青,其速如电,身裹天地罡气,挟万钧雷霆之音宛如一颗流星滑过昏暗的长天,留下数千里的火焰尾迹。

坠落于地时,爆出千千万万片星屑,四野俱成焦土。

幸而周围还有一个陵墓群,有丰富的尸气为他所恢复,否则他必将被泄露的那一丝气机完完全全抹消。

像是太阳升起蒸发一颗无助的露珠。

过了很久,在他进入离火域,有一定地位后。

他才知道,当日的箭矢是仙盟内斗时,凌云派掌门出于激愤,私自动用神器“凝光弓”射杀某派太上长老所引动的异象。

越拂光低声道:“以尸成魔者,以气为生,喜食尸气,更迷恋先天精气,故修此道者常常爱食婴儿血肉。”

太古神器中的先天精气最为充足最纯正。

但由于留世过于稀少,仅有的几件全都留存于各大仙门中被施上层层封印被人层层把手,一般人难以得见。

“咦?”

说到这里越拂光似想起了什么。

他道:“季折柳身上的味道应该是之前触碰过鉴心镜沾染的,毕竟是湘水楼弟子。”

湘水楼就是苍梧山存放鉴心镜的地方,季折柳常年在楼内看守。

“只是简单的接触便会这么香么?”

越拂光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刚要再提出几个疑点,一抬头却撞入百里邈幽深的眼眸中。

越拂光直觉老板有话说,连忙把舌头吞了进去。

果然,百里邈缓缓道:“不是简单的触碰,不然为什么会有鉴心镜碎片?”

越拂光在短暂的怔愣中反应过来,嘴差点张成了鸡蛋形,“你是说是她干的?”

意识到不雅,他急忙用扇掩唇,感叹了一句,“胆大包天。”

在之前的议事中,百里邈只是简单地告知了他们此去清心山任务,却并未告知其任务的起因和经过。

他现在好想知道事情的经过。

但百里邈显然没有和他进一步交流的兴趣。

说完这一句,百里邈就背过身自顾自走了。

走之前随手将佛珠一抛,佛珠便在半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他的掌心。

“慧觉给的,和季折柳接触的时候,能压一下你的凶气。”

佛珠沉甸甸地很有分量,其上流转的气韵中正平和源源不绝,一触人手便自主流向人的四经八脉中,令人心下安定。

人心一定,那白檀香的气息忽然就悠悠地升上来了。

越拂光是个识货的人,知道这是好东西。

能压制他这以一城血债养出来的尸魔的,是连佛门佛子都难得的孤品。

他犹豫了许久,才说出那句话:“城主,难道你不需要么?”

百里邈背影微顿。

他本来已经行过了珠帘,隐入了殿内层层叠叠的纱帐里,却还是被这一唤唤得停住了脚步。

越拂光远远地睁大了眼,从他这个角度来看。

百里邈的半个肩颈都隐没在黑暗中,袖口下露出的手腕苍白而狰狞,像某种大型的冷血动物。

他没有说话。

珠帘晃动,影子迷离,两厢静默。

越拂光难以避免地忐忑起来。

直到,“啪”一声,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这个小插曲吸进院子里。

原来是窗外的季折柳跳脚嚣张地要换锄头。

她试图让玉锄在自己左手手指尖灵活翻动。

结果却失败了,玉锄砸到地上,砸出一片雪白的碎屑。

百里邈看着狼藉一片的花园,眼神微动,忽然道:“不用。”

“什么?”越拂光没听清。

于是他侧过脸,再次重复:“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

“纸蛋已经先托宋伯照料了。”

收到离火城管事的消息时,前往清心山的云舟已经行了三日有余。

云舟被制成龙形,尾巴上缀着的紫光断断续续一直绵延到云雾中。

季折柳倚着窗口,看着远处云海飘渺无垠,其下山川河流犹如蚁穴,偶能看到几片密集的灯火,便都是人间大都城所在。

云舟是百里邈新买的,是仙域修士常用的出行工具。

本来百里邈养的梼杌也能变成一个云舟,但实在是因为外观太过黑暗,容易引起仙域人的怀疑,还要费心掩饰气息。

他索性又为自己买了个新的。

骄奢淫逸,让人嫉妒。

季折柳仇富心理发作,在心中痛骂了百里邈一通。

但即使是对新云舟再不屑,等季折柳一上云舟,她还是不由趴在龙舟的窗口处看了许久。

直到身后传来催促声,季折柳才恋恋不舍地回身随手从桌案上取了个镇尺。

看着对面一脸期待的越拂光,季折柳一拍镇尺,老神神在在,念念有词:

“鉴心镜是上古时期苍梧山开山之祖化碧尊炼出来的神器,在造化炉中熔炼了七七四十九载,后又被带往上清域煅神,期间鉴心镜由实化虚,又由虚化实,最后介于虚实之间。”

“这便是鉴心镜与其他神器最大的不同之处,由于其虚实相生的特性,它的形态千变万化,驱使方式灵活多变……”

“停。”

正当季折柳讲得起劲,越拂光举起神器图谱册子抗议,“让你讲讲你对自家神器的理解,你就照着这一块灵石买的话本子干背。”

季折柳忽闪着大眼睛,眼神清澈地丝毫没有被知识污染过:“不然呢?”

越拂光:“你负责看守湘水楼这么多年,你一点也不知道……”

季折柳斩钉截铁,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资质平平,天天练剑,哪还有功夫观察不相干的东西。那镜子我砸不碎,但谁曾想一掰就裂开了。”

这话也就能骗一骗没脑子的人。

越拂光自是不信,扇子挥得呼呼响,刚想据理力争。

只见季折柳伸出手在嘴唇这里比划了一下:“护法你獠牙露出来了。”

“啊?”

越拂光最是注意形象,一听此言,自是顾不得其他,急忙用扇子遮脸,从袖子里摸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照了起来。

看着他认真矫饰、手忙脚乱的样子,季折柳憋笑憋得很辛苦。

结果没笑两声。

她就觉得自己腰带一紧。

眼前的香炉、桌案、茶水,都倒了起来。

刚合上的窗扇重新被打开。

季折柳在空中转了个圈,竟然飘悠悠地就从窗户飘了出去,不受控制地漂浮在万米高空之上。

狂野的夜风将她衣袂吹得猎猎翻飞。

季折柳懵圈:“啊啊!”

一抬眼,就看见刚刚一直在闭目养神的百里邈正眯着眼,此时手指上绕着一条长长的丝线,丝线的尽头缠着自己的腰。

百里邈的目光冷飕飕:“好聒噪。”

季折柳立刻甩锅:“那不是路上无聊,越拂光吵着让我给她讲故事么?”

她看向越拂光求助,但谁知道这厮此时沉浸在自己的美貌之中,对着镜子不能自拔。

百里邈:“那我也正觉无聊,把你当成风筝放找乐子如何?”

被人看扁,季折柳笑嘻了:“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以为我不会飞吧,一根线也能栓住我?”

说着说着,她只觉腰间的线勒得更死了。

于是她前一句话还说得气贯长虹,后半句声气已然弱了下来。

“你,你放一个到处乱跑的风筝,你开心吗?”

“不开心就放我下来啊。”

百里邈手指勾住丝线,试探性地再次拉了拉。

看着季折柳泫然欲泣的表情,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我觉得挺开心。”

接下来季折柳进行了无数次单方面的人身攻击,但百里邈总是置若惘闻,只一个劲像编花绳一样玩手上的线。

弄得季折柳在空中转得头晕脑胀。

“好了好了。”越拂光终于整理好了鬓发,似乎还擦了一层粉,他义正词严地,“季折柳别闹了,我们要到了。”

季折柳艰难地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在心中腹诽。

知道他不敢找百里邈的茬,但是说话时能不能有点良心,

看看到底谁在闹啊。

不过越拂光说的确实对。

天机锦织就的帆缓缓下落,像刀子一样的风也变得柔和。

云舟发出长长的龙吟,龙腹处的甲板伸展开来,山下的城镇渡口逐渐依稀可见。

此时,百里邈猛地一拉丝线,季折柳连卸力都来不及,径直撞回云舟内的桌案。

这撞实了,骨折就是铁板钉钉上的事。

千钧一发之际,季折柳下意识地抓住了这个屋里最坚固最强大的东西。

“城主,”几阵颠簸过后,她一只手捞着百里邈的肩膀,一只手撑着桌角,用尽力气蜷缩双腿,使自己悬空。

见季折柳紧皱眉头,似乎艰难已极。

百里邈斜眼看她,莫名高兴:“你很生气?”

“不是,”季折柳摇着头,陷入了巨大的迟疑中,“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季折柳紧紧盯着百里邈脚下的黑狗,以及黑狗上雪白的裸足,慢慢咽了一口口水:“你在外不穿鞋,会受凉的。”

“这里不比离火城,你没办法一直骑着梼杌的。”

百里邈:“……”

现在季折柳疯疯癫癫,他一向觉得她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现在一下子正常起来,用老妈子说话,让他感觉浑身都有梼杌在爬,但怪异悚然之余,他不禁微微一仰头:“不觉得你的关心太过多余了吗?”

这下把季折柳问住了。

只见她沉默许久,似乎做出了某样重大的决定。

舌尖轻点上颚,季折柳发出两声气音:“斯哈。”

……

“哗啦啦。”

越拂光原已率先到甲板上和接渡的人友好攀谈。

人模狗样,风度翩翩,再加上言之有物,转眼间他周围就围上了一圈花枝招展的仙门女修。

他正觉自己人生到达了巅峰。

却猛然听见背后船舱里发出一阵惊天动地撞击声。

女修娇嗔地撞着他胳膊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面不改色,故作淡然,其实心中早已慌得一批。

难道是城主终于忍不了一巴掌把季折柳拍死了。

他稍稍稳住一旁急切的女修,快步走回去,打开已经裂开的雕花木门。

本来他已经做好看见季折柳鸡飞蛋打横尸在地的惨况。

还想着凭借这几天的交情,他好歹也得将季折柳埋回他挑好的风水宝地,把她也炼成尸魔。

门打开了。

屋内一片狼藉,跟遭了飓风的海滩一般。

季折柳抱头蹲在角落里,一脸委屈茫然,活像挨了几个不明不白的大比兜。

而他的城主站在唯一一片能立足的空地上。

转过头来,面色平静。

只是耳尖不知何时已然红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