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少顷。

成衣店外。

越拂光对着百里邈新换上的鞋子指指点点。

“按理说您这玄色鞋子,黑金镶嵌极配您的。”

“但不知为何,穿上鞋子后,您那种莫名的气势减弱了,那种气势很独特,睥睨天下,谁也看不起,但又很复杂很混乱,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季折柳问道:“你是说神经病一样的气质吗?”

越拂光一拍手:“啊对对。”

说完他便意识到了不对,刚想找补。

一抬头,就看见百里邈木着脸飘然而过,丧得像一只魂。

他不禁垂首,靠近季折柳的耳边:“你怎么他了?”

季折柳一摊手:“我能怎么他?”

清心山域是一个特殊的仙域。

这里凡人都城启国和修仙门派融合度很深,清心山门人也一改其不问世事的传统,长期在这里派弟子驻扎。

是以此地作为启朝帝都,季折柳竟然处处都能发现清心山的徽记。

而且今日似乎是什么重大的庆典要举办。

街道上人声鼎沸,花团锦簇,丝竹声如云。

季折柳和越拂光两人稍微眼一错,在小摊上留恋片刻,百里邈就走出去数百米远,一点也没有等人的架势。

还好百里邈身量较高,站在一群来来往往的路人中,颇有点鹤立鸡群。

越拂光道:“不如我们比一比谁先到达尊主身边如何?”

季折柳:“你今年几岁?”

两人都没有用灵力或者魔气罩体,亦没有百里邈那种生人勿进的气质。

甚至因为越拂光不住地乱抛媚眼,惹得这边格外拥挤。

“烦了,走了。”

想一想,自己此次来本来也就是打酱油的,何苦要受这罪。

季折柳不再理会越拂光,更懒得看远处的百里邈一眼,就匆匆往人群相反的方向挪动。

人挤人挤死人。

只是她没走几步,便觉得自己身体一轻,领子一紧。

腾空飞起来了。

百里邈不知何时折返,拎着季折柳几下起落,就把她送到了一个观景台上。

台下惊呼声不绝。

百里邈却理也不理,他走到季折柳的身前,没有弯腰,甚至没有低头,高高在上的俯视,身体投下的阴影将季折柳完全笼罩:“想逃跑?”

压迫感笼罩全身,季折柳感觉这城主浑身的气温又低了一点。

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指控。

季折柳直呼冤枉,天知道她只是稍稍往后错了一步。

只是。

季折柳在心里咂摸了一会儿,发现了某个不对的地方。

反问:“你偷偷盯着我?”

百里邈:“……”

百里邈:“你,我的奴隶,应该。”

季折柳道:“阁下你是否想说,我是你的奴隶,我应该被你盯着。”

百里邈点头。

季折柳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那你正常语气说就好,何必换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来阴阳我?”

而且奴隶这种词,当时季折柳第一次听见百里邈说时周围实在没有什么人,最多只有宋伯。

这话说的比较私密,那侮辱性也降低许多。

可现在季折柳和百里邈脚底挤挤攘攘的,少说也有十万人聚集,甚至不乏修士。

已知季折柳认为,每个人的人格都是平等的。

百里邈和那十万人平等,而自己单独比百里邈低一等,那等于自己位于万万人之下。

顿时浑身不爽了十万倍呢。

好气啊好气啊。

季折柳等着百里邈反驳她。

但他转过身去,又不说话了。

别别扭扭的。

季折柳也转过头去,专心欣赏台下的景色来。

观景台很高,整个皇城中心一览无余。

从这个角度来看,底下的人头像不止歇的黑色的潮水一样涌到某处,最后竟然围成一个空白的圆圈,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像是在等待什么。

锣鼓阵阵,不消一会儿。

那街道尽头的朱红宫门缓缓打开,一列武士悍然出现,金甲倒影日光,银枪寒光凛凛,龙行虎步威势赫赫。

人群自主分开一条道来,武士们径直朝中心走去。

季折柳才发现这实在是一个很长的仪仗队。

武士后是文士,个个手持玉圭,神情肃穆;再后又是宫女,手捧玉碟,翩翩起舞……

待这些人都围着那个圆形空地站好之后。

走在最后的国主身披龙袍,竟深深地弯了一下腰,随后跪了下来。

国主金冠叩地,高声道:“恭迎上仙。”

人群纷纷跪下,磕头的声音排山倒海:“恭迎上仙。”

众人的呼喊层层叠叠地穿透无数殿堂庙宇,郊区荒野,长空碧天。

似乎是应召而来。

天际忽然隐隐亮起一抹白光,而后数道剑气急速掠来,拉出几道长长的银虹,最后停留在人群中心,显出几名人形的虚影。

为首的那个脚尖虚虚地悬在光剑上。

左手持一枚青玉瓶,右手持平,轻轻往上一挑。

清心山的印记自虚空中浮现闪出如月般的清光,随后那印记又向下延伸出几道灵索,如游龙一般钻进圆形的空地。

原先那平平无奇的空地猛然翻滚起来,泥沙落下,清泉涌出,神霞四溢。

一时间天地为之一清,鸟鸣啾啾,枝蔓摇动,花瓣随风飞舞。

灵气十足的灵雨落下。

“谢上仙赐下神泉,驱除邪祟。”

全场默了一瞬,后欢呼声猛然爆炸,响彻云霄。

台下人争先恐后的拿出盛水的用具,将其举高,举得更高,以期望接到更多的雨水。

甚至有更多人,竟然直接脱下上衣,张开双臂享受雨水的洗涤。

季折柳看着觉得有趣,刚刚被百里邈招惹的窝气消减了些。

正巧也有一滴雨从她头顶落下,便不由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只是这一舔,倒真有点出人意料。

“这泉水竟然有如此浓厚的先天精气。”

要知道天地间灵气、魔气均能通过后天修炼得来,而人体的先天精气却是生来自带,后天难以弥补。

先天精气还与人的命脉息息相关,无论修魔修仙,亦或凡人;无论是修炼,亦或者日常行动,都需要这先天的一口气维持。

一般所谓“油尽灯枯”便是指的其人先天精气耗尽,命不久矣。

季折柳道:“牛*牛*,清心山也是大手笔了。”

“只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她刚刚就注意到了。

那泉水边上,竟然跪着一个铁人。

那铁人原先灰扑扑地藏在人群中,无人搭理。

随着来此洒下神泉的“上仙”带着青玉瓶消失,众人就“叮叮咣咣”地拿家伙将其狂揍一顿,直将铁人砸得鼻歪嘴斜,再往他头上浇上满满一桶泔水。

恶毒侮辱之意简直凝成实质。

“这是什么?”

季折柳本是自言自语,并没有期望得到回应。

却有一个轻轻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那是打祸。”

季折柳回头,眼前不禁一亮。

一名姑娘扶着脸色苍白的越拂光走了上来。

这姑娘一张匀称的鹅蛋脸上,细眉杏眼,一抹笑唇,长得极温和极可亲,让人不禁想起初夏天拂过肌肤的柔软纱罗。

越拂光艰难一笑,在观景台上随意地找了个台阶坐下:“看你们飞上来,怪显眼的。我又找不到路,幸而遇见了在渡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阿纯姑娘主动带路,真是感激不尽。”

他随手一指,指向了百里邈:“阿纯姑娘想要什么,尽管找他去。”

百里邈瞥了他一眼,似极其嫌弃地又转过头去。

自个风潇潇遗世独立。

倒是阿纯抿嘴一笑,主动打了圆场:“不打紧不打紧,相遇便是缘,举手之劳。”

越拂光短暂的插话打诨并没有让她忘记刚刚的话头。

她继续耐心地解释着:“所谓打祸,其实全名就是‘打尸魔祸祖’,启国周围常常有尸魔游荡,喜食婴儿,除之不尽。而祸祖便是引起尸魔泛滥的罪人——翳君。”

话说这翳君曾经的真实姓名已不可考。

众人只知道他出生时,清心域内还分为两个国家。

一国名为“启”,位于东方;一国名为“辰”,位于西方。

两个国家土地接壤,文化风俗迥异,又皆有一统天下之志。

是以常常在边境产生冲突,战火不断。

在翳君出生的前十年,启国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几次都险些让人打到皇城下,在这样风雨飘摇的背景中,启国国君忧劳成疾,启国国民惶惶终日。

直到启国皇帝第三子出生。

那是一个狂风肆虐的夜晚,随着孩童的第一声啼哭响起。

天边的紫薇星闪烁,风停云散,清辉如银,洒向大地。

国师卜了三卦:“明君圣主,中兴帝王。”

果然,翳君的成长并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和天道降下的异相。

他自幼聪慧,貌美灵巧,无论是武艺还是文学,他学起来一通百通。

三岁识文断句,六岁诵读百家经典,九岁策论一挥而就。

众人都将他当作一代圣君培养时,这小子突然转了性。

他在去了一次边疆犒劳将士后,回来便将以前学过的名家经典付之一炬。

他在火光中宣布:“我不当皇帝了,我要去边关打仗。”

旁人都笑了:“从小学治国之道疏于锻炼,这兵法和武艺又怎能一夕间一蹴而就。”

大家都在等着小皇子吃瘪,自动放弃。

最终等来的是他打败禁军教头应征入伍的消息。

三皇子离京去都的那天晚上,皇贵妃抱着再也见不到儿子的预感,哭得梨花带雨,眼眶红肿,几次晕厥过去。

只是,三皇子的表现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他天赋异禀,一上战场便所向披靡,一路攻城克敌,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便将之前陷落的城池打了下来。

那个城池的名字名叫“翳”,所以三皇子在十七岁那年,便有了自己的封地。

别人叫他“翳君”。

不叫“翳王”的原因有二,第一是三皇子年纪轻轻,实在俊俏,称“王”字倒显得老成了。

第二是三皇子不似一般王侯高高在上,经常像个富贵闲人般,去茶馆听听曲,看看姑娘们跳舞,说起话来未语先笑。

这时翳君的声望已经达到了最高点。

甚至有人都建议,翳君在哪里,就将启国国都设立在哪里。

可好久不长,皇贵妃重病,她因为思子心切,又不想耽误儿子公务,便亲自坐了马车去看望翳君。

奔波千里,等皇贵妃到达翳城时,她已然虚弱得只靠一口气撑着。

见到鬓角生出白发的母亲,翳君当时落下泪来。

他在王府内嗟叹了一夜,自觉心怀愧疚,未全孝道。

众人当时只知道翳君为了给母亲治病,想尽了无数办法。

只是谁也没想到,为了母亲,翳君竟然信了妖人的蛊惑,逐渐疯魔。

某日,他以为皇贵妃祈福的理由,将所有翳城百姓聚集起来。

百姓一向信任翳君,当日自然沐浴焚香,采上鲜花,甚至带上家中的鸡蛋、猪肉等有营养的东西,希望可以给贵妃补充营养。

结果在那一天。

翳君使用邪法献祭城中所有平民,为自己的母妃延寿。

翳城在一瞬间沦为人间地狱,流血漂橹,血气震慑云霄。

但应当翳君道法学的还不到家。

全城所有平民被献祭后并未死去,而是又转化为一种怪物。

这种怪物都力大无穷,渴望血肉和精气,不死不灭,就算被人击碎也会很快恢复。

被人称为尸魔。

最后还是清心山掌门带领三千清心山门人在翳城鏖战战了足足一个月,清心山门人死伤过半,最后才将尸魔封印入翳城,并在此地设下结界。

而始作俑者翳君也被残余的激情民众抓了起来,绑在绞刑架上被万刀凌迟而死。

结界成型、翳君身死的瞬间,似是天地感召其功绩。

灵泉忽然自皇城中心涌出。

自后没多久,启国国力逐渐强盛,终于在几年后灭掉辰国,将此域皇权统一。

而溢灵节也就此成立,为纪念在讨伐尸魔中牺牲的仙门弟子,也感恩天道垂怜共享灵泉。

只是尸魔终究无法彻底消灭,偶尔还会从结界的缝隙逃出几只偷食婴儿。

这时清心山会派人前来清剿。

“而翳君的雕像就长长久久地跪在丰元大街上,于溢灵泉之侧受人万世唾骂。”

“每年此日溢灵节时,清心山仙人来此洒灵,人们也会举办相应的‘打祸’比赛,比谁骂得狠,打得重,人们相信‘打祸’能够驱除邪气,为自己带来好运,优胜者还能得到一千贯赏钱。”

“甚至日常生活中,人们也会在鞋底上印翳君的人像,时时踩踏,寓意不忘过去伤痛,寻找希望。”

听完这个故事,季折柳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好歹毒。”

阿纯附和:“确实狠毒。”

两人虽说是说的同一个词语。

但其实并不是指的同一个对象。

阿纯以为季折柳在说翳君,但其实季折柳只是在感叹启国的习俗。

多么歹毒的一个习俗啊,要这样真有效果,季折柳一定要将苍梧山全员贴自己鞋底上。

至于阿纯说的故事。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那肯定就是经过人为艺术性加工的。

不能尽信。

季折柳之前还听说过不止一次自己和季折柳都是师父的私生女的传言。

她甚至起了好奇:“竟有此事,那姑娘你鞋底……”

百里邈打断:“哼!”

阿纯疑惑抬头,想等百里邈说出自己看法。

季折柳置若罔闻,径直拉过阿纯的手:“别管他,你继续说。”

阿纯只得担忧地看了百里邈一眼,腼腆一笑,微微抬起鞋底,只露出一片空白:“我没有。”

“我只觉得,若他做了恶事,自会由他本体来偿还;雕像和鞋底贴画什么的……”她顿了顿,“没有必要了。”

阿纯道:“我看各位是外域人……若你们有兴趣的话,我还能再为你们说些翳君野史了。”

“要!”

“不要!”

“呵!”

几乎是同时,三道不同的声音从三个方向响起。

说“要”的人自然是季折柳,说“不要”的是越拂光。

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的是百里邈,季折柳自然地过滤他的声音。

谁料越拂光这次竟也没发觉尊主的不满。

他刚刚在那里装死,现在又做出头疼万分的模样,自顾自怜:“我们奔波劳碌三日,初来乍到,岂非要先找个客栈歇息。”

什么时候有人比自己更懒惰了?

季折柳用剑柄一戳越拂光:“这次带你来就是希望你能提前给我们讲讲此域的风俗,你倒好,一路上讲的什么东西,不仅溢灵节半点也没提,还率先迷路。”

百里邈:“嗯嗯。”

越拂光适才捏着一串佛珠在闭目养神,这下瞬间跳脚:“我已二百余年未回来过了,这些习俗必定是最近二百年才流行的。”

他看向阿纯:“你说是也不是?”

阿纯道:“公子说得倒不差。”

越拂光骄傲仰头。

季折柳看着越拂光额头上欲滚不滚的汗珠:“左护法,自从进了城,你好像很是紧张,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

越拂光的扇子扇出了残影,哈哈一笑:“有吗?没有吧?”

季折柳呵呵一笑,转身去捞百里邈。

修仙者目力极好,季折柳虽然中毒以来修为有所衰退。

但,她想,她还是看见了。

那“翳君”雕像眼角处的那一颗痣。

和越拂光有九分相像。

作者有话要说:小城主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