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九敏靠坐在墙边，手捂着唇。

洞穴里很静。他的身下全是血，金绿晕染连接着墨绿，像海底的磷火，层层绽开。

忽然，他抬起了眼，望向斜右方，那里有一条岔道，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里面过来。

他拧起眉，刚要起身，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他按住太阳穴，皱着脸，忽然叹了口气，放松身体向后躺倒，整个人泡在了血泊里，闭上眼，呼吸放缓再放缓……到近似于无。

一句话概括就是：他在装死……

还装得挺像。

沈御枢从岔道里拖着虫后尸体出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幕：能容纳数百人的地下洞穴，泥壁上满是磷光，将洞穴映得像是满月下的山坞。

到处都是碎虫尸，堆成一个个尸丘。最显眼的，毫无疑问是洞穴正中横着的巨大尸块，有两层楼那么高，尸体的断头掉在一边，那个长着一只角、筒状口器的断头……样子异常眼熟。

沈御枢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抓着的虫后头颅，再望望不远处那个断头，讶异。

“有两只虫后……”

长得一样，气味也相同，只是洞穴里这只大一些，她手里的小一点。

谁杀死了这只大虫后？

似乎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赢了。可他人呢？

沈御枢丢掉手里的断头，快速掠过巨大虫尸。她的视线扫视着洞窟，在看到虫身之后的飞船时震了一下，又在看清飞船旁血泊中的身影时颤了一下。

她落在那身影旁，摸了摸他的脖颈，松口气：确实是尊九敏，伤得很重，连超强自愈都没能治好，但还有一口气。

“……”

她难得生出歉意，之前承诺过会来虫后这里救他，最后却没及时赶到，倒让他艰难自救。

但是他居然能独自杀掉大虫后。真是没想到。

沈御枢把他沾了血的额发掠开，指尖落在那秀气的眉，慢慢描摹。这张脸多好看。沉睡中的他像个孩子，可睁开眼的时候，又多么迷人。

她赋予了他新生。他敲开蛋壳，从蛋里探出脑袋，生机勃勃地望向她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现在她又见证了他的成长。

啊，孩子总是在母亲看不到的时候就悄悄长大了呢。

他打败了虫后。银发的虫后陶醉地想。不愧是我的好孩子。

你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成虫了。

她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起身望向飞船，目光亮起来，拍了拍背上的鼓包，起身快步往飞船走。

她人一起身，尊九敏就悄悄睁开了眼，眼里满是震惊。

他抬手碰触额头，那里凉凉的，虫后的体温比他低一些。

尊九敏有些茫然，下意识把视线投向令他思绪紊乱的源头，只见她绕了飞船几圈，却不得其门而入，在飞船前定住了，双手抱臂，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动了动唇，却没出声。

大螳螂似乎下了决心，她对着飞船，扬起了拳头——那只比橘子大不了多少的拳头，刚杀掉了一只比飞船还大两倍的虫后……

尊九敏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从血泊里坐起身：“住手！”

落到一半的拳头顿住了。尊九敏长出一口气。再慢点她就打坏了战利品。

沈御枢转脸望过来，看到他精神炯炯眼睛睁得老大，母怀大慰：“你醒了。最好还是进修生舱躺一下。等等，飞船这就好。”

她一脸“你等一下我把这个烤饼煎好就能吃早餐了”的样子，转身又扬起拳头。尊九敏脸都绿了，跳起来过来拦住她。

“你别动。”他张开五指包住她的拳头，微微偏脸招呼，“弗洛西！过来把飞船打开。”

应声而来的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机器人，半边肩膀没了，脑袋倒是还保留着，歪在脖子上，脖颈处外皮破损，露出电路接驳。

沈御枢瞧得稀奇，手下松了劲：“机器人……”

“它是飞船的机械守卫，现在是我们的同盟。”尊九敏说。

沈御枢带些疑问地看向了正在操控飞船开门的机械卫兵。“同盟？”

弗洛西背对他们，声音平板字正腔圆：“弗洛西要离开这里，你们也是。弗洛西和你们是暂时的盟友洛西。请多指教洛西。”

他转过身，伸出机械五指，作势与沈御枢握手。

尊九敏瞟了弗洛西一眼，似笑非笑：“现在很乖嘛。”

迷你版弗洛西一本正经：“古老的智慧说：当你比屋檐矮，就要乖乖低头洛西。”

沈御枢跳上飞船，一面寻找救生舱，一面随口说：“你是守卫？你好小。”

尊九敏也跃进飞船，嗓音里多少有点得意：“原本很大的。”

他把来龙去脉和沈御枢讲了一遍，重点描述了这只现在看起来完全是萌系的机器人，之前有多凶残，他又是如何漂亮地控制着虫后与它战斗，打穿了它两层护甲，把它从一米八的巨无霸打到现在的迷你小泰迪……终于让它和虫后两败俱伤，他稳坐赢家。

当然代价也是有的，他的脑袋到现在还抽疼，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使用“黑棘”。

沈御枢听到这里，停下脚步，回身抱住他。

“没关系，这段时间我会保护你。”

尊九敏被她安抚着，人又露出那种有点恍惚的神色，沈御枢已经推开他了，她刚要转身，他抓住她。

“……你，”他迟疑着，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说点俏皮话，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你为什么亲我？”

沈御枢微微睁大眼。他也懊恼了，转开脸。

“快去找救生舱吧。”

他率先举步，越过她，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失言冲刷掉。

太可笑了。他居然去问一只螳螂为什么要亲他。

安德烈哪天不舔他的手指头？黄一哪天不去她膝前讨好卖乖？

他才刚赢得一场恶战，她吻一吻他难道需要大惊小怪吗？倒不如说她居然没有跪下来亲吻他的手指赞美的他的智慧果敢……作为一只被他驯养的螳螂她真是太失格了！

尊九敏轻轻吐出一口气，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消失了。世界的运行回到了正常轨道。

他从容地停下，转身，准备向那只大螳螂教授些敬爱主人的方式，却发现那货压根就不在他身后。

沈御枢早走远了。某人在那里琢磨养螳螂和养狗究竟有什么区别，而大螳螂早已经把飞船全跑了一遍，然后她停下了，感到惊悚。

飞船里没有救生舱！

没有救生舱，黄一怎么办？

大螳螂定在原地，叶脉翅微微翕动，背上的鼓包静静的，同样安静的还有旁边的机器人弗洛西。

沈御枢定了定神，看向弗洛西。

“如果飞船乘客受伤了，你会怎么做？”

弗洛西抬起脸，正方形的眼眶里划过一道绿光波浪线：“使用医疗箱洛西。”

“如果生命垂危？”

“使用大号医疗箱和纳米机器人洛西。”

“如果已经断气？”

机器人眼睛里的波浪线闪烁了一下。“尸体回收利用，蛋白质与脂肪优先制成应急食品，碳酸钙分解为氧化钙与二氧化碳，二氧化碳与水合成淀粉洛西。”

沈御枢没说话。

尊九敏走过来，表情不算轻松。他已经把飞船看了一遍，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飞船的能源系统和他之前那架可以通用，坏消息则是……

“这艘飞船被改造过，应该安装救生舱的地方装了一面酒柜。”

所以黄一没办法进救生舱了。

沈御枢一声不吭。尊九敏走到她身前，看到她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她似乎要哭了。

尊九敏有点无措，他伸出手，又收回来……想说点什么，好几种说辞在脑海中打架……

说到底，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像人又像螳螂的生物，就像他也弄不清楚现在心里翻滚的情绪是什么。

别扭了半天，他忽然有点恼火，走过去一把攥住她的手。

“哭什么。”他虎着脸说，“去吃东西。”

沈御枢没反抗，异常乖顺，被他牵着走。

尊九敏心里那股无名火就降了下来，走着走着，回头觑她一眼。

哦，没有眼泪。

他有点纳闷，但更多的是松口气。

本来嘛，虽然黄一对她意义非凡，但狗死不能复生，她在那里一个劲生气伤心它也回不来。不如向前看，向好处看，多看看旁边的人，他头还抽疼着呢……也不见她多关心一下。

心里嘀咕着，他小心地牵着她绕过飞船里的障碍物，一路带着她来到飞船外头，站在飞船甲板上往外望了望，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回头，看她还闭着眼睛，就捏了捏她的手。

沈御枢终于睁开眼。她听到他说：“你不是想吃吗？我试过解毒剂了，去吃吧。”

她眼睛里还有点茫然：“吃什么？”

“虫后。”

“……”

沈御枢眨眨眼，还没完全清醒，视线在他和远处的虫尸之间缓缓转了两圈，突然反应过来。

第二人格在她意识海里发出嗤笑。

沈御枢看着虫尸，难得地陷入了纠结：之前确认了飞船里没有办法救黄一，她就立刻进入意识海找第二人格，在和第二人格掰扯的时候她感觉到尊九敏握住了她的手，她正忙着，就由着他牵着她走……没想到再睁眼就被邀请吃大餐。

虫后确实很香。恶战之后她也急需进食……但是……

“先放着。”她对尊九敏说，从他掌中抽出手就要进入意识星空，可是下一秒她又扭住了他，抱起他跳下了飞船。

轰！飞船被某种力量击飞出去。

沈御枢人在半空，眯起了眼睛。尊九敏从她胸前挣出来，面色异样，但也第一时间转头看向了异动传来的方向。

当看清那是什么，他瞪大眼睛，骂了句脏话。

沈御枢把他放下来，望着那异常之物：“光砍头不行，你应该把它多碎几块。”

尊九敏不服气，指着另一个不合常理的家伙：“你呢，你怎么不当时就吃掉它。”

这会儿他倒不提是他让她留着尸体先别吃了。

沈御枢也不笑话他，问：“你用不了黑棘，怎么办？”

尊九敏盯着前方。沈御枢也凝视着。谁也没说话。

他们的前方，两只复活的虫后，一大一小，虎视眈眈地向着这边，蓄势待发。

沈御枢感受着饥饿与失血引起的眩晕，起了一丝烦躁。

但她背上那贴着皮肉、装着同伴的鼓包，又提醒她现在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这次你真要感谢我。”尊九敏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