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枢没想到，尊九敏居然随身携带着虫卵黏液。

在两个人都精疲力竭的现在，这东西就好比……沙漠里的魔法飞毯。帮大忙了。

他们躲在碎虫尸堆成的山丘后，手速飞快，互相往对方背上抹黏液。

尊九敏正替沈御枢涂着，沈御枢忽然想到一个点，问：“你带了它怎么不早用？”

她是问在她来之前，他也可以靠着黏液避免与虫后短兵相接。

尊九敏很自然地说：“你不是要吃它吗，我既然遇到它了，就替你杀了它。”

沈御枢怔了一下。

尊九敏注意到了，挑了挑眉。

“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很好？”他循循善诱，“以后你要加倍对我好啊，雪饼。”

哦。大螳螂想，你和雪饼说话啊，那和我沈御枢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还是回过身，亲了他一下。

尊九敏愣住了。

沈御枢拿走他手里的瓶子，把最后一点黏液浇在他们的头发上。

“走。”她转身往外。

尊九敏望了一下天，快步跟上。

这个动不动亲一下的习惯，真是和安德烈是一挂的……尊九敏想。

真奇怪。他们此刻还在危险中，虫后就在十几米外，但他却忽然想起了他宫殿里的那片草地。

那片草地在他出生前就存在了。盛夏的雨后，阳光穿过云层落下来，草地上便跃出一弯小小的彩虹。风掠过，草叶上大大小小的露珠，每一颗都闪烁着七色晕光。

他常常坐在这小小的仙境旁，安德烈就在他膝旁玩闹。它的金与草地的绿，是能让他感到安心放松的色彩。

回忆缓缓淡去，男人抬起眼眸，偏头望向一步之内的身影：她的侧脸像雨后远山的剪影，银发在昏暗中依旧闪闪发光。

有着小小仙境的绿草地，如果多出这样的银色……

他没再让自己想下去。虫尸山丘已经到了尽头，他甚至已经瞧到了虫后的尾巴。

虫后正在洞穴里大肆破坏。突然失去了敌人兼食物的踪迹，让它们像是被抢走了财宝的毒龙一样坏脾气。飞船倒在角落，那个叫弗洛西的机械卫兵不知去了哪里，大虫后就蹲在它旁边，仿佛知道人类会再回到这里。

尊九敏看了那飞船一眼。

他当然会回来，但不是现在。

有了虫卵黏液外套，尊九敏与沈御枢大摇大摆地从两只虫后的面前经过，走出这个巨大洞穴。

他们在地下行走，壁道上的磷光开始减少，刚才在洞穴里磷光如满月，现在壁上只有零星磷光，勉强照亮道路。

不过两人的视力都远超常人，行走无碍。磷光似乎与虫后有某种相关性，尊九敏想，磷光少了正说明远离了虫后的势力范围。

沈御枢忽然停了下来。她说：“我要带黄一去小行星，你先回去。”

尊九敏：“……什么？”

沈御枢直接用行动解释：她反手抓住自己背上那裹着小狗头颅的脉叶翅，用力一撕。

血与撕裂声同时落地。

尊九敏呼吸一窒，脸上浮现怒容，但立刻又冷静下来。

沈御枢挥动翅膀简单按住伤口，然后抱稳小狗的头颅，闭上眼睛。尊九敏一把抓住了她肩膀。她睁开眼。

“解释一下。”他板着脸，“你要做什么？”

前方透出橘红色的光。这是外面暴雨停了，红矮星的光穿过疏松土壤，照进了地道里。光线让他把她看得更清楚了：她的眼睛又变成了虫目。

沈御枢似乎没注意到她自己的异样，说：“我意识海里有一个空间，我要带黄一过去。你先回去。”

尊九敏的表情很复杂，惊讶、恍悟和犹疑从他脸上轮番掠过，最后他摇摇头。

“这里还很危险。出去再说。”

“虫后已经远了。而且我不怕它们。本来我就想把黄一安顿好就回去。”

“……”尊九敏抱着双臂看她。忽然他探出手，指尖擦过她的鼻下，亮给她看，他们都看到了他指腹上的绿血。

“哦。”她揉揉鼻子，“我饿了。”

“……饿了流鼻血？”

“嗯。”她舔舔唇。

尊九敏无言，挥掉手上的血。

“你需要休息。”他瞥了她纯绿色的虫目一眼，她愤怒和饥饿的时候都会露出本相，“那两只虫后没那么简单……它们的气味完全一致，可能是分裂体。”

沈御枢疑惑地看他。他解释：“有些虫族能分裂成多个身体，虽然这样战斗力也会分成多份，但是相应的，只要有一个身体活着，它就永远不死。”

沈御枢明白了。“所以明明之前两只虫后都死了……还有第三只。”

甚至更多。

尊九敏抿了抿唇，视线落在她被自身的血染绿的肩膀上。刚才她撕掉自己的翅膀，就像撕掉指甲上的倒刺那么干脆。

他伸手拍了一下她伤口，结果被条件反射的大螳螂一拳揍在脸上。

沈御枢：“？”

尊九敏捂着脸，死鱼眼看她：“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没有痛觉。”

沈御枢一脸看傻子。

尊九敏也觉得自己傻透了。

他啧一声，恶声恶气：“你不是要去空间？快走。”

她歪了歪脑袋，然后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俯身过来抱他。

“担心我的话就留在这里好啦。”

她在僵硬的他耳旁说。

那声音，带着奇怪的宽容，地母般的温柔。

没等他反应，她松开他，整理了一下臂弯里的头颅，对他笑了笑，重新阖上眼睛。

在尊九敏眼中，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从人面螳螂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空气里起了某种波动，仿佛有什么打开了，但他眼中的景象又分明还是那个昏蒙的地道。

不……有变化。

她手里的头颅不见了。

尊九敏伸出手试了试，确认了她手里现在是真的空无一物。

——我要带黄一去小行星。

尊九敏心里百味杂陈。

亚空间……“小行星”是她给她的亚空间起的名字？

为什么要把死去的小狗带到亚空间里？亚空间能复活它？不，如果这样，之前她就直接用了。难道是她的亚空间能够维持细胞活性？但是之前从未听说过亚空间还有这种附加属性……

不论如何，身为虫族，却拥有亚空间……作为同伴，会是强大的助力。但如果，它是人类的敌人……

人面螳螂合着眼，呼吸近似于无，仿佛已经失去意识，可它的身体保持着某种气机，尊九敏几乎可以肯定：外界的一切尽在它的感知中。

它让他先回去。它对它自己有充分自信，自信即使有虫族过来，它也能全身而退……不，该说是杀个痛快。

尊九敏朝它伸出手，他的手似是伸向那颀长白皙的脖颈，但最终却落在脸侧的长发上。

那如月光般幽冷的银发，也如月光般华丽。银光闪闪，仿佛有生命力在流动。

她闭着眼睛。但他记得半分钟前，那双纯绿色的虫目。她饿了，饿得虫族本相都露出来了。这里的虫族把同族相食视为天经地义，她却没有动他。

……

沈御枢将黄一安顿好，从亚空间中退出来，睁开眼，四周空无一人。

尊九敏走了。他的气味消失在地道出口方向。

沈御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少了一缕。是尊九敏拿走了。

她转身，掠向地道深处。

她速度极快，并且还在不断更快。

原本她就有留有余力，只是因为急着把黄一送进小行星，才没有和天洞里那两只虫后纠缠。

接近了。

沈御枢舔了舔唇，闻到一股血腥味，来自她身体里。鼻子又开始流血。

弧光说得没错，她很强，但也很脆。解决虫后不难，但引动了赛特拉之心，身体会受不了。之前虫后分裂，大的那份尊九敏解决了，她只应对小的，即使这样，打完也饿得烧心，鼻血横流。

这次她要独自应对两只甚至更多的虫后。

地道到了尽头，天洞就在眼前了。四周磷光莹莹，像无数只虫类的眼睛。

沈御枢掠入洞穴，人在半空，身后传来风声——一条粗壮的虫尾正朝她横扫过来！

她扭身避开攻击，同时两臂一伸，探出指爪，精准地插|入了虫尾的关节，抓住这最脆弱之处，用力一撕，虫尾断开，绿血喷溅！

虫后发出痛嘶！

沈御枢落到了地上，她的头发上溅着虫血，手里抓着战利品——比十年大蟒蛇还粗的虫尾。她没有引动赛特拉之心，完全是靠蛮力撕断。

她瞟了这虫尾一眼，竖起翼骨，展开叶脉翅，翅身上的虫纹忽然变了形状，从虫目似的同心圆，变得更接近虫族口器。

翅膀扑向虫尾！裹住！

咕咚。

吞掉了虫尾的翅膀抖了抖，发出一声啾音，仿佛打了个饱嗝。

鼻血止住了。

沈御枢将手上的虫血送进嘴里，盯着前方，表情意犹未尽。

吃了一只，还有好多只~

虫后们竖起了身体，忽然它们齐齐嘶鸣，洞穴里的磷光开始发出强光，随着光芒的增强，洞穴开始震动，忽然轰的一声！泥石迸溅！天洞里多出了第三条虫后！

它比之前两只加起来还要大，偌大天洞，它一出现便盘踞掉了大半空间，虫首直接顶到了洞顶。飞船在它脚边就像一个玩具。

两只虫后俯身在它脚边，而它长尾一甩，卷起它们撕成两半，张开巨口，吞了下去。

沈御枢抬起眉毛。

磷光将洞穴照得如同白昼，也清晰照出了巨虫的变化：原本就惊人的身躯又扩大了一圈，身上还冒出红色的光，洞穴内的温度也迅速上升。

虫族和蛛族一样，天性怕火。这条虫后却在身上燃起了几百度的炽火！光是它带来的高温便足以杀死普通虫族战士。

它昂起身躯，如同火中的巨灵神，俯视着胆敢侵犯神域的小虫子。

人面螳螂仰着脖颈，指尖微微发麻，呼吸急促，她的眼睛比火光还亮。

她擦了一下嘴。

“太客气了。”她吸着口水，“来就来，还特意把自己烤熟了。”

火中的巨虫滞了一下，然后像是被撕了王袍似的狂怒，火流星从它身上迸溅出来砸向敌人——这种急怒之下毫无章法的攻击，自然被沈御枢轻松躲过了。

狂暴的敌人远比冷静好对付。

这只虫后不知活了多久，吃掉了多少好东西，不仅长成了庞然大物，更拥有了接近灵长类的智商。

虽然一开始被沈御枢激得失了章法，但随着数次攻击失败，它也随即冷静下来。

它开始发挥它的优势。它与敌人体格差异巨大，对方在它面前，像是高山与石子的差别，光是虫后那层老皮，敌人就很难穿透，更别说它占了地势——这里是天洞，它发出声波，一部分被洞壁吸收，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保留下来，在洞穴中反复回荡。

它不断地放出声波，从高频到低频挨个试探，在发现某个频率能引起敌人内脏共振的时候，它就定在这个频道上。

声波在洞内回荡，像一只只无形的巨掌，拍向沈御枢。

沈御枢翅膀一掠，躲开了正面来袭的声波，但右侧，另一道反射的声波已经撞上了她。

五脏顿时像是绞碎了一样，她跌在地上，咽下涌上的血，抬手擦掉挂在睫毛上的冷汗。

虫后似乎被敌人狼狈的样子取悦了，腹部收缩，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音，持续不断。

糟糕的笑声。

沈御枢整张脸皱起来。她晃晃脑袋，抬头看向虫后，叹气。

“我投降了。”她说。

虫后口器里喷出一股气，似是不屑。

沈御枢揉着耳朵说：“让我继续听你这个倒胃口的笑，还不如身上疼，至少等下不会影响我吃饭。”

虫后或许是听懂了，或许勃然大怒，总之它刷地扬起了尾巴，似乎想直接碾死这个口出狂言的小人物。

沈御枢扬起手，却是反手向着自己背后，毫不留情地撕掉了三片翅膀！

断翅混合着血色，划过被磷光照亮的天洞。

空中的尾巴似乎惊讶得顿住了，就在这一瞬，地上的人面螳螂忽然变了模样。

虫后似乎预感到什么，发出嘶吼，虫尾裹着炽火，砸下！

雷霆万钧的一尾，仿佛巨灵神落下的罚鞭，却在接触的瞬间断成了两截。

血光再次点亮天洞！

洞穴里响起了虫后愤怒又惊惧的尖鸣，断尾处绿血喷溅。

在它视野中，原本站着人面螳螂的地方，一团红白猛地掠起。

赤红，冷白。红与白相间，仿佛天火交织着雷电。这团红白的速度比雷电更快，绕着虫后，跃着血光的舞，每当它轻轻一点，虫后就被撕下一块血肉。

它昂天怒嘶，但它的速度远不如对方，庞大的身躯在此时更成了对方绝好的靶子。

一分钟，虫后身上多出了一百二十九处创口，每个创口都在爆血，天洞里下起了绿色的雨。

虫后放弃了追击敌人，它发出蜂鸣，忽然头身分裂成三段！

三段身体一落地，立刻长出头尾，六只眼睛血淋淋地盯着空中的沈御枢，三张嘴同时发射声波！

三个方向的声波，即使是电光也休想从声波的天网中逃脱。

空中的银发虫后，眼里光芒雪亮。

她没有退逃，正面迎上左侧九点钟方向的声波，直直地冲上去！

声波绞住了她，断裂的发丝被卷上半空，但她已冲到了虫后的眼前。

虫后巨大的眼瞳映出她的脸，她在笑。

虫后瞳孔紧缩！它意识到了什么，想闭上嘴。

慢了。

死神穿过口腔冲进了它的身体。

轰！

从内部爆开！从头部开始，它像个烂香蕉，一寸一寸地断掉。

血雨纷纷而下，但虫肉没有一块落在地上——每一块都被银发的虫后好好地接着，成了她的饵食，她的力量。

她停在半空，垂目向下，身后复数的羽翼让她看起来仿佛舒展千臂的远古邪灵。

她的叶脉翅全部张开了，不止背上的，还有足上的也是，十二片叶脉翅伸展开来，每一片上的虫纹都在放肆地笑，边笑边吃，边吃边盯着地上剩下的两只虫后。

两只虫后剧烈颤抖起来。

忽然它们分别逃向两个方向，一个蹿入了岔道，另一个却直接一头撞开了地面，钻进地底。

沈御枢一展羽翼，俯冲，先把地底那只捅了个透心穿，舔了舔嘴唇，没立刻吃它，而是转身去追岔道里的虫后。

岔道内部四通八达，沈御枢费了些功夫才追上猎物。她一手撕掉它的尾巴，虫后哀鸣，往侧边一撞，撞破了岩壁，落入半空，然后它仿佛放弃挣扎似的，直直往下坠。

沈御枢舔着手上的血，正要慢慢玩弄，忽然发现四周景象异常眼熟：原来他们又回到了天洞，而那只虫后往下坠的方向，正是她与尊九敏好不容易找到的第二艘飞船!

那虫后是明白逃生无望，想着死前把敌人重视的东西毁了。

沈御枢眉毛一跳，飞扑过去。但一切发生得太快，眼看那只虫后的阴影已经将飞船笼罩，下一秒本体就会将飞船砸个稀烂，突然之间，飞船掠起！

飞船就像一只小小蜂鸟，掠出了阴影。虫后的死前一击扑了个空，重重砸在地面。沈御枢赶上来，几翅膀下去，虫后的脑袋变成了一盆抹茶色冰淇淋豆花。

敌人死得不能再死，沈御枢这才抬起头，就见刚才掠走的飞船也正晃晃悠悠往她这边飞，驾驶舱调成了透明模式，里头站着熟悉的身影。

于是沈御枢便明白尊九敏之前消失去做了什么：他是去取燃料箱了。把那艘四分五裂的飞船的燃料带过来装到这艘新飞船上。要不是他，刚才虫尸压下来，势必要把飞船压个稀烂。那他们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离开这里。

她笑起来，他扬了扬眉。

飞船到了她面前，悬停，尊九敏与弗洛西打开门跳下来。尊九敏视线滑过她断到齐耳的银发，眼中划过惋惜，接着低头望向那脑袋开花的虫后，神情满意，转身拍拍她的肩：“干得不错。”

对这种上级对下级似的做派，大螳螂的回应是直接用翅膀把他拍到地上，让他贴着虫尸的脑花反省。

一旁的弗洛西冷静地对虫尸进行评估和记录：“A类虫族虫后，‘炎帝’，确认已死亡。击杀者：未知名。”

“怎么未知名？是我杀的。”大螳螂不满自己被隐姓埋名。

弗洛西转过方脑袋，无机质的眼睛划过绿色光波：“请教您的名讳洛西？”

“沈御枢。”

“族名？”

“虫族。”

“什么虫？”

“和地上这只一样。”

“你们不是同族。”弗洛西语出惊人，“你们的生物标志性样点差异性超过了12%洛西。”

沈御枢愣了一会儿，回神，耸耸肩：“那就是螳螂族。”

“‘螳螂’的一般定义是螳螂目螳螂科动物，是低等动物洛西。”机器人认真道，“您具有高级智慧，不符合定义洛西。您可以为‘螳螂’添加新的名词条目解释，请按照‘宇宙词典编纂学通用标准第三版’对该名词进行定义概括。请输入。”

“……”这就叫自找麻烦。

大螳螂决定忘掉给自己争取荣誉的事，望向从脑花汤里爬起来后就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某人：“黑二，你之前动我头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