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银河颂
还有四个标准时,飞船就能抵达跳跃站了。
似乎所有人都无心休息,不约而同地待在中央大厅里。
飞船外依旧是无尽深黑,仿佛永远也抵达不了尽头。飞船内,沈御枢坐在棋牌桌旁,托着下颔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听着中央广播。园在她对面,安静地把一叠花牌排开。
沈御枢回过头来,“好了?随便选?选几张?”
用花牌占卜是园为数不多的乐趣,但她很少和萌玩这个,因为每次她宣读占卜结果,哥哥都一副“我妹竟然一口气说了10+个字我内心狂喜喜极而泣”的样子……
沈御枢从花牌里抽了一张,翻开,是一张正位的蒲耳花。
沈御枢占卜的是未来。
园凝视花牌,轻声宣布占卜结果:“你要做的事会成功,但在那之前你会失去一部分自己。如果你有和谁定下约定,要尽快完成,星星们在注视你。”
“约定?”沈御枢想了一下,单手拢拳捶了一下掌心,“啊,还真有。”
她答应了弧光要去找三个人。
一直暗暗关注这边的萌,这时擦了擦润湿的眼睛,然后探脖子过来问:“圆,什么是‘失去一部分自己’?”
园看了她哥哥一眼,迟疑了一下,摇头:“我不知道。”
园记忆出众,背下了整套占卜书,但她本身并没有预言相关的能力。
沈御枢摸着自己的翅膀,发表感想:“‘失去一部分自己’,不至于吧,我只是想吃几个人而已?”
萌:“?”这个虫女在说什么垃圾话?
沈御枢想吃人有一阵了,因为她发现小行星的进化速度慢了下来,黄一也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营养不良了。
她舔舔唇,端详起眼前的蛛族兄妹。气味真不错啊……就是肉少了点……
萌火速抱起妹妹逃出了公共休息厅,边跑边骂骂咧咧。园趴在哥哥肩头,盯着沈御枢,沈御枢对她笑了笑。女孩脸微微一红。
蛛族兄妹走远了,厅内便只剩下了中央广播仍在喋喋不休:“近日,星际卫生组织上调了菌族的危险等级,将其从‘D类危险生物’上调到‘E类’,离千年前的‘原虫’只相差两个等级。各地政府陆续发布提示,近期菌族活跃,民众如非必要,不要前往曾爆发过菌乱的国家或地区……”
沈御枢关掉新闻,伸手点了一下悬浮空中的金属小球,小球投射出光屏,她把光屏调到飞船导航图,伸手在光屏划拉,地图比例缩小,画面扩展到整个源河星系群,金索、天女、室女、仙后……星系们的名字在星系群里闪烁,她找了一阵,偏头问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尊九敏:“阿尔法星系群在哪里?”
尊九敏抬手,把整张星系群图往右划,再往右划,直到画面来到一个黯淡的星系群,他停下了。
沈御枢仰着脖子,端详新的星图:“‘深红遗迹’呢,在哪儿?”
尊九敏转头望向她。
沈御枢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深红遗迹,就是弗洛西要去的那个地方,说是原虫的宝库。”
深红遗迹,传说八百年前,原虫虫后尼古拉特莉将无数财宝和武器藏在了这里。之后虫族战败,数百年间,无数能人异士踏入阿尔法星系群深处,寻找深红遗迹,但至今无人如愿。
数日前,沈御枢问弗洛西哪里有原虫,弗洛西回答是深红遗迹。机器人的原话是“深红遗迹里可能存放着休眠的原虫蛋。”
沈御枢有常识,但不多,她知道深红遗迹,却不知道这个名词背后的血腥与争斗。
她大约都没想过,像她这样拥有智慧的强大虫族,提到深红遗迹,会让人有怎样的糟糕联想。
“深红遗迹……它可能在这里,或这里,这里,”男人的手指停在星图上漫不经心划过,“它就在阿尔法星系群里,但没人找得到。有传闻说它是一颗流浪行星,位置不断变动,只有高索脉虫知道它的大致坐标。也有人说它是活的,你想要的,都在它的肚子里,只有被它吃掉才能见到……”
他微微偏头,看向听得入神的沈御枢,微微一哂:“你也想去找它吗?”
银发的虫后竟然没立刻肯定,反而在踌躇了一阵后摇头,“我要先去找三个人。你呢,你要和弗洛西一起去?”
尊九敏关掉星图,表情喜怒难辨。“嗯。——你要找谁?”
沈御枢便说了孤光告诉她的那三个名字,尊九敏的表情从平淡到差异再到古怪,瞅着她。
“你找他们做什么?”
“欠债还钱。”
“圣族欠你钱?不可能。”
“反过来嘛。”
“……欠了多少?”
“不是我欠的。我就是替人跑一趟。”沈御枢想了想弧光当时的微妙态度,“大概欠的也不是钱,是其他的什么。反正挺好玩的。”
她两手一摊,吃瓜看戏的立场站得鲜明。
但尊九敏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三个名字里,有一个他可是如雷贯耳,而且,那个人是虫族绝不该接触的……那样的人,和她会有什么交集?另外两个名字虽然没听过,但如果参考第一个人,大约也都是与虫族相性极差的。
让她去寻人的家伙,不会是想推她入火坑吧?尊九敏想着,有些不安,有点不快。
此刻的尊九敏根本没想到,那三个人和银发虫后未来的确会纠缠不清,却不是他担心的那个方向。倘若未来的尊九敏能和现在的他对话,他一定会耳提面命自己,一早将她和那三个男人隔开,如此一来就能免去人生百分之九十九的苦恼。
浑然不知未来形势严峻,尊九敏正沉思着,冷不丁头上触角被握住了,惊得他一颤。
“干什么!”
“多摸几下,以后分开摸不到了。”
沈御枢很自然地又要伸手过来,他立刻往后跳了两步,拧眉看她,尤其她蠢蠢欲动的大翅膀:“到了外面你也这样吗?收好!”
大螳螂耸耸肩,把翅膀贴回脊背上,转头招呼机器人给送来两杯白可可圣代。
虽然尊九敏嘴上不说,但沈御枢看得出,甜食能让他心情变好。
尊九敏挖了一勺圣代,送进嘴里,却尝不出味道。他不可能永远在她身旁照看她。他要寻找变回人类的办法,要去寻求替代赛特拉之心的神器,要去深红遗迹完成他复仇的第一步……一堆事等他去做……哪有空和她纠缠不清,虫各有命……
“你过来。”回过神来他已经出声了……
“干嘛?”翅膀感兴趣地扬起来。
“上次教你你没学会,再试一次。——‘寄灵’。”
“不要!”翅膀耷拉下去。
“你怎么这么不求上进!”这怎么保护自己!
“哼。”
大螳螂做人的时候是个卷王,现在到了异世界,过了几年天生地养的野虫生活,早就从卷逼野化成了咸鱼。
一口吞掉冰淇淋,大螳螂头发一甩就要溜出中央大厅,尊九敏一把揪住她:“你学会这个,我就送你个礼物。”
沈御枢还保持着要溜的姿势,只微微偏头:“什么?”
尊九敏指了指椅子:“坐过来。”
沈御枢狐疑,转回身,却不坐,反而说:“我听弗洛西说了,‘寄灵’是尊国人才能学会的。”
“那是它蠢。想当然。见识浅薄。火鸵鸟脑子。”尊九敏一口气把总是挑衅自己的机器人骂了个痛快,抬手把沈御枢按进椅子里,对她微微一笑,温和笑容里冒着丝丝冷气。
“你和它不一样,你多聪明,肯定能学会的。对吧。”
“那当然!哦,那我学完了,你要让我看你的‘异体’。”
“……”
“?”
“……我没有异体。”
她斜视他一眼,手一抬换出光屏,点了点上面的短文速报,展示自己刚学到的知识:“尊国王室都有异体,对属国赐灵的时候他们都要炫耀自己的异体,这是力量的象征。”
尊九敏没想到她特意去了解这些,心里微动,却只是指了指自己头上的触角:“变成这样后就没有了。”
“……”始作俑者移开目光看窗外,“……其实异体也没有那么了不起,你觉得呢。”
尊国的二殿下微微笑,抽出几张手纸揉成一团丢她。
轻飘飘的纸团,虫后一歪头就闪过了,她问:“变成虫族后,是不是就更难继承王位了?”
尊九敏一怔,瞥了一眼光屏底部的滚动新闻。明白了。
“……也没有多难。”他语气随意,从手袋里取出一样事物递给她。
那是一个风铃冠环。
沈御枢眼睛一亮,接过来,对着光晃了两下,忽然觉得这冠环的形状有点眼熟,脑内一闪:“‘赛特拉’?”
这冠环的原材料是“赛特拉的冠冕”的银冠。
她扭头问:“这个给我?不是挺重要的吗?”
“‘赛特拉之心’都在你那里了。”这算得了什么,“你之前不是说风铃的冠环坏了找不到替换的么,拿去用吧。”
看她把玩冠环,他抿了抿唇,尽量让声音显得不那么生硬:“希望你想吃人的时候,想想这个风铃,我记得你以前……你有个人类朋友吧。”
沈御枢手指上勾着冠环,转过头来。隔着长桌,他们视线相撞。
一直心照不宣的某种东西,被撕破了。
他一直都介意。
他当然会介意。
厅内鸦雀无声,却有某种越来越深的隔阂正在形成。飞船外,无尽深黑寂静流淌,群星黯淡。
“在你眼里,我是谁?”她问。
“……你救过我。””他轻声说。
“错。”
沈御枢把冠环丢到桌上。白银与合金相撞,叮的一声,令人心颤。
“我是你的同族。你同意吗?”
“……”
尊九敏别开目光。他手边的圣代已经融化殆尽,杯底淌着水。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看着那被异种基因染黑的金发。
同族。他以为自己会抗拒这个说法,甚至会愤怒。可听到她这么说,胸中涌起的竟然是安心与满足。
太荒唐了……
悬浮空中的金属小球,映出黑发青年茫然的脸。
“我是虫。你也是。”沈御枢说。
尊九敏终于抬起了头,他面带迷惘。
慢慢地,他的眼神变了,像有什么从深蓝的海底浮上来,像镜面上亮起的光,像重新凝结的锁链。
是的。尊九敏不会忘记十五岁那年自己立下的誓言。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菌巢中,金血滴落在他的手背,他发誓他会保护那位大人的家人,守护尊族,看护人类,直至他身死灵灭。
“我是尊族。尊族永远看护人类。”
他迎着她的俯视,不闪不避。
叮。
叮。
叮。
整点到了,浮空的金属小球们开始相互碰撞,演奏一段短短的“银河颂”。
叮叮当当的乐音就像无数双手,拥抱住厅里的每一个人。
乐声中,沈御枢看着尊九敏,看着这个由她亲手转变而来的族人,心头的不快,渐渐地散开了。
因为他看起来太可怜了,他自己却没意识到。
他是提出要求的那个,他是符合宇宙主流价值观的那个,但他现在却在恳求她,他的眼睛在乞求她。他很清楚如果她要继续虫族那种凶暴肆意的作风,他们两个未来就必定会兵戎相见。
他的理智还没意识到他的抗拒,但他的心已经在发抖。
他可怜得像个站在活火山旁取暖的孩子,眼看着山里冒出热烟,想走舍不得,想留不敢留。
沈御枢轻轻吐了一口气。她挥开金属小球,隔着长桌,探过身去,拍了他一下。他好僵硬。
她撇撇嘴:“吃什么我自己说了算。但我不是什么货色都往嘴里塞的。”
看到对面那双黑眼睛忽然有了神采,沈御枢也端不住表情,翘起嘴角。
她转头拾起冠环,余光里瞥到尊九敏明显松了一口气,肩膀都软下来了,像个终于被领回家的小孩。
这人……刚才那样那样,现在又这样这样的。嘿,你之前可是硬气得很。
“这个还是送我对吧。”她故意问。
那个一百多岁的小孩坐在高脚椅里,不看她,嗯一声。
怎么回事,这个距离感。
她做了个要把冠环扔还给他的架势,对方脸色立刻就变了,她爽了,收回手。
“行吧,我收着了。”她指指他,“黑二,明天起每天送我一个礼物。”
尊九敏一呆,然后不爽:“凭什么?”
“你自己想。”
她瞥他一眼。他气得眼睛霍亮。
挺有活力。
她转身要走,翅膀却忽然被揪住了。
“‘寄灵’。”阴森森的声音提醒她冠环不是白送的,“学会才能走。”
“……”太有活力也不是好事。
她往外挣翅膀。
“我先去吃点东西……”
“坐这里,我看着你吃,吃完就学。”微笑,“你慢慢吃,我很有空。”
“……”
这一天,咸鱼虫后,终于回忆起了小学深夜补作业的恐惧。
“明天,明天一定学!”
“四小时后就到跳跃站了。坐好。”
“……我只学五分钟!”
中央大厅里开始了讨价还价的攻防战。没人注意到飞船外,远处开始出现奇怪的光点,仿佛深夜坟地里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