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交代后事
没有人回应。
冉阿让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废弃的木屋,他决定等等。如果暮色已至,还没有人回来,他就破门而入。
他放下包袱,然后慢慢屈膝,小心地把朱诺安从背上挪下来。当他放下她的腿弯,她立刻像脱力一样要倒在地上。他赶紧把她捞回来了。他单膝跪在地上,把她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
“Juno!”冉阿让拍她的脸,他想前不久她还在跟他说话,怎么又这样了?他摸摸她的额头和脸颊,这种发热来的太突然了。
朱诺安现在又陷入迷迷糊糊的混沌。她好像感觉有人拍她的脸?她感觉自己睁眼好累,都徒步一天了,她就是想睡觉罢了。
“干什么?”人在不清醒的时候用的语言一定是母语。
“什么?”冉阿让侧头贴近她的嘴巴。然后她就没有声音了。
他的手扶着她的后颈,发现有个湿手帕贴在那里。他把它拿了下来,发现原本应该冰凉的布料已经变得温热了。冉阿让把朱诺安缓缓放在铺满厚落叶的地上,他拿出水袋给手帕重新湿润,然后贴在她的额头上降温。
冉阿让在木屋前守着她,就这样轮着浸湿手帕维持降温。天色渐晚,他觉得不能再等,他决定破门。
木屋的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冉阿让无视了它,直接上脚踹。第一下,木门连带着整个屋子的墙面都震动了一下,看来用料比较厚实。第二下,木门的合页有点裂了。正当他准备踹第三下的时候……
“喂!你!停下!”
冉阿让转头,不远处树林里站着一个留着花白络腮胡的中等身材的男人。那个男人手里的猎·枪枪口指向他,冉阿让立刻停下动作,举起双手。
“你什么人?!为什么破坏我的屋子!”猎人跑过来,枪口依旧对准冉阿让。
“我没有恶意,我的同伴需要休息,我想借宿一晚但以为木屋无人。”冉阿让如实陈述。
猎人看了看地上的朱诺安。
“这个人生病了?什么病?”他很警惕。
“她发烧了。”冉阿让没有说实话也没有说假话,如果他告诉别人她得了霍乱,没有一个人会接待他们。
猎人上下打量着冉阿让,又侧头瞄了眼地上的人。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和一个衣着不错的女孩,奇怪的组合。
算了,今天他打猎收获颇丰,心情好。
猎人放下枪,“跟我进来。”他转身走到门前开锁。等猎人转身,冉阿让才注意到他背上背了一只野鸡和一只野兔。
门开了。
冉阿让抱着朱诺安进了这间木屋。木屋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在左边,右边房梁上吊满了风干的野鸡野兔鱼干和野猪肉,地上墙边都是各种铁质工具和杂物,还有一个大木桶。冉阿让想里面应该盛满了水。
木屋中间是个火坑。他抱着朱诺安环顾四周,发现没什么地方能放下她,于是他看了猎人一眼。猎户点点头,冉阿让把右边的杂物踢开一些,腾出空间,这样朱诺安不至于离火坑太近。
天色暗了下来,猎户扭开煤油灯。
“你们从哪来?”他放下野鸡和野兔,拿了个小铁皮桶,掏出小刀,就坐在床边的地上给它们放血。
“格拉斯。”
“去哪里?”
“蓬塔利埃。”
猎户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里规划路线。
“呵,够有你走的。”他继续手上工作,气氛一时沉默了下去。
“唔……”朱诺安动弹了一下,冉阿让俯身摸摸她的脸,发现要换湿手帕了。
“她是你什么人?”
猎户在这片山区住了20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旅行组合。
“朋友。”冉阿让回答得毫不犹豫,即便只是认识两天的朋友。
“她发烧多久了?”
猎户很警惕,这个年代任何疾病都不是小事。
“昨天夜里开始。”
“哦”,猎户想应该不是大毛病,他决定再观察看看,如果这个女病人有其他异样,他会立刻赶人。即便面前这个男人身材健壮又如何,他手里有枪。
猎户很快给今天的胜利品放完血。他看了眼冉阿让又看了眼木门。铁合页都被这个男人踹烂了!
他心底一阵火起,“你们只能留宿!没有晚餐!”说罢他打开后门,蹲在门边给野鸡拔毛野兔剥皮。
冉阿让顿时心急,没有食物只喝水,他也撑不过后面的旅途,更何况她?
“我有钱。我可以付给您住宿和晚餐。”他说着就要掏衣袋里的钱包。
“呵,你看我需要钱吗?”猎户头也不回。
冉阿让顿时困住了,可是他出狱后的财产只有109法郎15苏啊!虽然这是他用十九年换来的,但他不介意为她花钱,而现在他最珍贵的财产也没有用了……
猎户抬眼看冉阿让这吃瘪的样子,他一抬手指着门,“先把门给我修好了!剩下的不用我教吧!”
冉阿让立刻起身,他在杂物堆里找到了工具,叮叮当当地给门换合页。修好门后,他又在前门外搬了一些干树枝,回到屋里火坑前准备生火。
猎户这边看他干活很麻利,心里也爽快不少。“行了,你呆着吧!”
他拿火折子在冉阿让架好的树枝里点了火,火燃起来,屋子渐渐暖了许多。
猎户找出个小铁锅,准确来说是小铁皮桶,从大木桶里舀了水,架在火坑上烤。等水沸腾了,他没有用今天新鲜打来的那两只猎物准备晚餐,而是拿下房梁上风干的野兔肉,用刀切成小块丟进锅里。
本来干巴巴的腊兔肉被水一煮,立刻还原成原本的样子。猎户从房梁顶的角落里掏出盐和香料,再从床边的布袋里抓出一把蔫绿的野菜丢进去。
猎户往汤里细细地撒盐和肉桂,香味立刻就有了。冉阿让不禁咽了咽口水。这种诱惑对于一个又累又饿的旅人来说,未免太大了。
朱诺安在梦里感觉身边越来越热,而且她还闻到肉香了。天哪!肉香!好像她几百年都没吃过肉了。她梦到了家里的厨房,妈妈在用砂锅炖粥。她现在特别想喝猪脚黄豆粥,这是每次她生病妈妈都会给她做的粥。她舔了舔嘴,被肉香味刺激得慢慢睁开了眼。
冉阿让看躺在一旁的她醒来,把她上半身扶到怀里。朱诺安首先看到的就是架在火上正在沸腾的一锅肉汤,于是她抬头看向冉阿让:“我饿了。”
冉阿让也饿了。他抬眼看向对面的猎户:“我付晚餐钱。”
猎户正在拿木勺拨弄汤里的兔肉块,听到这话咧嘴一笑:“我不是说了,钱对我来说没用。你看我天天住深山老林,哪里需要用钱呢?”
猎户也抬眼看向对面这个男人后,他却收敛了笑容。这个男人的神情非常严肃,而他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称下,却是十分可怕。猎户再看看男人壮实的肩膀和胳膊,又想到他先前两脚就把门踹裂了,把这个男人逼急了,即便他有枪可能也不好使。
猎户心中早有打算,本来也只想吊吊他们,算是给这个男人踹门行为的小惩罚。
“我不要钱,我要这个女人身上的衣服。”
他之前就看中这个女人肩膀上围着的棕色毛衣。冬天快到了,这片山林里可以剥皮制衣的动物太少,不如有个现成的可以拿来穿。
“他要你的衣服。”冉阿让低头看怀里的朱诺安,一只手指了指她的毛衣。
这是她的财产,如果她不愿意,他会另外想办法。
“给他。”朱诺安大概明白现状了,原来对面那个男人要她的衣服付晚餐费。她人都快饿瘪了,这不给他就是?她想抬手解下。
“我来。”冉阿让帮她解开了结,拿下了衣服。
“有碗吗?”他从旁边递给猎户衣服。
猎户拿到衣服,手里抓揉感受了一下,果然又厚又软,是好料子。他当即眉开眼笑,“有,当然有!”
只有一个木碗。
冉阿让先给自己舀了一碗,他大口地喝了,感觉味道还不错。于是他又舀了一碗,扶起枕在他腿上的朱诺安。“喝吧”,他轻轻吹了吹,他记得她怕烫来着。
真的很烫,刚出锅的肉汤啊!朱诺安的上唇接触到汤的瞬间就被烫得抖了一下,再迷糊的人都被烫醒了!这大哥是铁打的吗?
冉阿让见她这样于是把碗先放地上等凉一点再喂给她。
火坑对面的猎户一边喝汤一边观察他的这两个不速之客。他实在猜不透这么迥异的两个人怎么会是朋友。这个男人明显年岁已有40,寸头长须,皮肤黝黑,衣服破旧不堪,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那模样不像个正经人像……像凶案犯!而他怀里这个女孩,虽然衣服上也有污迹,但跟男人对比还算整洁,而且皮肤白皙,这个肤色一看就是不曾劳作过的上等人……但却穿着男装……
猎户自1793年以来就跑到阿尔卑斯山里避世,他想到革命时期那些疯狂的女人,她们一边拿着武器冲击监狱和议会一边大咧咧穿着裤子上街,可能这个女人就是一个非常激进的女革命党?她甚至剪了发呢!
猎户一下子就想通了,一对革命党人遭受迫害所以跑到这山区里。难道外面那癫狂的浪潮还没有退去吗?
朱诺安饿急了,她让冉阿让端来碗,手指试了试也不算太烫,然后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下去。冉阿让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期,那时他抱着侄子,也是这样给他们喂食的。
这个汤非常浓稠,也算满足了朱诺安想喝粥的愿望,她砸吧砸吧嘴,又喝了一碗。汤里有些肉块她嚼的太累,于是让冉阿让都挑走吃了。
等到屋里三人都吃饱喝足了,猎户把火熄了,只留一点余烬在坑里烧着。
朱诺安的烧是一阵一阵的,她自己也发现了。吃过晚餐后她明显精神又好起来了。她很想知道医生给她的诊断,虽然她知道大概率不靠谱,但也没有现代医院让她去看呀。
“我到底是什么病?”她低声问冉阿让。
“……你发烧了。你会好的。”冉阿让真的不知道霍乱怎么说。况且就算他知道怎么说,他也不想告诉朱诺安。霍乱被视作不治之症,即便她最后无力回天,他也不想让她在惊恐和担心中死去。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朱诺安估摸着她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转向另一个话题,“我们在哪?”
“在山里。”
“哪座山里?”大哥不要搞废话文学了。
冉阿让抬头问猎户,“这个地区叫什么名字?”
“嗯?Alpes。”猎户在一边剔牙。
他又低头看朱诺安,地名他也不会翻译。
朱诺安看着他的灰蓝眼睛,已经失神了。不是她被他眼睛迷到了,她是完全被Alpes这个词吓住了。
她……他们已经走到阿尔卑斯山了。昨天还在地中海边呢!她现在内心风中凌乱。我就说一路上风景那么像瑞士!敢情真的跑瑞士了!他们这在瑞法边境吧!这是要干什么?偷渡吗?话说19世纪出国要护照和签证吗?一大串问题像弹幕一样滑过她的脑子。
算了,她闭了闭眼。瑞士就瑞士吧,跑不到英国去瑞士苟着也行。
“困了?”冉阿让轻轻摇了摇她。
朱诺安点点头,她走了一天腿都要抽筋了,而且发过烧,肚子一饱她就困了。
冉阿让也觉得是时候休息了,明天还要继续走。床铺是木屋主人的,他们俩只能躺地上。他拿过大背包拍了拍当枕头给朱诺安枕着,然后他看了看火坑里散发的余热也快尽了,朱诺安把唯一能御寒的衣服付给了猎户,她现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蜷缩在地。即便有屋子遮蔽,夜晚肯定会更冷。他把自己那件打了补丁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然后只穿着破黄麻衬衫躺在朱诺安旁边。
猎户也上床了。煤油灯熄灭。
半夜木屋内呼噜声震天。冉阿让又被吵醒了。他翻个身继续睡,然后他滚到了朱诺安那边,差点压到她。他想拍拍她说声抱歉,然后手摸到她的脸,发现又是一阵滚烫。
又来了!今晚的朱诺安甚至没有发出不舒服的鼻音,太安静了,就像一块要燃烧殆尽的木炭,马上要熄灭了也没有任何声响。冉阿让找到那块手帕,它已经被热气蒸干了。他心下懊悔,赶紧摸出水袋倒水濡湿它。水不太够了。
他抱起她在怀里,将凉手帕贴在她脸上。这完全是杯水车薪。她贴着他,透着薄薄的布料他的手臂和胸膛都能感受到一样的热。他决定给她灌水。
他想开煤油灯,却发现猎户睡前把灯收起来不知道藏哪去了。前后门也上了锁。幸好水桶在屋子里,他摸黑用木碗舀了水,又扶起她往她嘴里灌。当然是灌不进去的。他决定大力拍醒她。
“啪啪!”“Juno!醒醒!”
朱诺安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又发烧了,也可能烧迷糊了,只感觉脸颊一阵麻,然后是一片火热,比身上还热。
冉阿让在黑暗中看她似乎睁开眼了就拿木碗怼着往她嘴里灌水。朱诺安来不及反应就被水呛了一下,然后肌肉反应开始大口吞咽。他看她把水喝下去松了一口气,能喝水就还有救。他想起他的邻居,那个只活了三天的霍乱病人,在最后的日子是什么都吃不进也喝不进的。
“咳咳咳”,朱诺安被水呛得不行。
“你又发烧了。”冉阿让灌完水后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嗯”,她没有什么话只想睡觉。她感觉好冷。她又窝进了他的外套里。
“不能睡!”又是一记铁掌。
“……”她感觉这人tm有病啊!干嘛一直打她?
她在黑暗中瞪着这个男人。他又把她搂在怀里,他摸摸她的脸,然后听到他说:“我是谁?”
你是谁?朱诺安想了好一会,开口道:“你是John。”用的中文。
冉阿让听到那熟悉的发音不准的Jean,在黑暗中笑了一下。还好,还算清醒。他真的怕今夜她就死去了。
朱诺安好像清醒了一瞬,她终于感觉身上难受至极,又热又冷的。她抓着冉阿让胸口的衣襟说:“John,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次冉阿让没有说话。
她好像下定什么决心,她手往上摸,揪了他的胡子一下。
“我不叫Juno。我是中国人,我叫Zhu Nuoan。”
她决定交代清楚后事,以免刻墓碑刻错名,每年清明或万圣节烧纸都寄不到她在地府的账户……对了,她死在19世纪的法国,是不是不归中国神仙管?归上帝他老人家?反正跨国转账也要正确名字……
冉阿让认真听着,“你是Ju—Noan——”
朱诺安好恨现在没纸笔,不然她就写下来让他照着刻了,依葫芦画瓢总会吧?
“Z,H,U,N,U,O,A,N。”她断断续续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说。
“记住了吗?”
冉阿让点点头。好的,不刻中文刻拼音也行。她的要求非常低了。
想到中文和纸笔,她突然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昨天就应该做的。
她的手垂下去,努力掏了掏裤子口袋。它还服服帖帖地贴着她的大腿。她把那张纸拿出来,抓住冉阿让的手,把纸塞到他手里。
“这是……我的遗产……在……布里尼奥勒……警局。一个……手表”,她觉得冉阿让应该不懂,改口道,“一个手镯……去拿。值……好多钱。送给你。谢谢你。”
“不!你……”
她打断了冉阿让的话,她感觉意识又要远去了,她好困啊。
“去警局……找一个警察……叫”,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Javert。”
“你说谁?!”冉阿让睁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让叔和女主现在在Saint-André-les-Alpes,意法边境非常美的风景区。雨果老人家给让叔划的出狱路线真的是,徒步爱好者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