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病号
虽然是病号,但在乡下,人其实没有所谓的休息时间,无非是在繁重和稍微轻松的活计中做选择。
许淑宁没去修水道,倒是花很多时间在自留地拔草。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郭永年精心伺候的菜是蔫了吧唧的,但草风吹又生,一天天的简直没完没了。
不过弯个腰动动手而已,对她来说还算可以应付,因此只是心里抱怨两句而已,仍旧强撑着所有活力,差点把自己燃烧殆尽。
好在没几天,梁孟津就来搭班。
两个人虽然是哪哪都不舒服,凑一块招呼这一亩多的地还算可以,甚至能给浇上水。
如此用词仿佛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实际上队里的半大孩子都能完成。
尤其是那些十岁左右的,基本能当壮劳力用。
许淑宁看着都觉得无地自容,心想人家怎么就这么能干。
更别提梁孟津了,他是低眉顺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总之俩人步伐匆匆,擦肩而过的时候抓紧跑,很想假装不存在这世界上。
但对孩子们来说,外来人是件很新奇的事情。
他们多数生于斯长于斯,也许一辈子连公社都不会去,城市就更是天方夜谭的遥远。
城里来的人,成了唯一可接近的途径,因此小朋友们掩盖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已经互相推搡好几天,总算推举出来搭话的人——一个光头的小男孩。
天气转热,小男孩光着膀子,肋骨瘦巴巴的,不知道被什么虫子咬过,胸膛被挠出血。
他的普通话不大标准,却很自信道:“我叫西瓜皮。”
许淑宁不由得嘴角上扬,倒不是觉得好笑,而是可爱。
她弯下腰道:“我叫许淑宁。”
梁孟津有样学样做完自我介绍,又掏口袋说:“请你吃糖。”
他知道自己弱,现在也顾不上什么不要在大锅饭上搞特殊的忌讳,每天都会吃个鸡蛋,像饼干之类的更是没断过。
上工的时候兜里总是揣着,隔三差五就要吃一点。
因此对他来说,口粮是稀疏平常的东西。
但对队里的孩子们来说不一样。
西瓜皮约莫是孩子王,很有领导风范,抡起石头就砸。
玻璃纸一拆,好端端的糖已经是稀巴碎,却人人都能尝到点味道。
梁孟津看着心里不好受,摩挲着手欲言又止。
许淑宁看出他的念头来,赶紧扯一下他说:“要干活了。”
梁孟津回过神来,想起父母的嘱咐,叹口气说:“谢谢。”
这种感谢,也让人觉得沉重,许淑宁勉强笑笑说:“走吧。”
她记得在西平的时候,家里的条件其实算一般,但来到大队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正的艰苦是这样,让人连抱怨都觉得羞耻。
像梁孟津这样的出身,会有兼济天下的念头更是正常,他沉默不言拎着水桶往前走,过会说:“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标语,落实到他身上就只是字,十五岁的少年,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手无缚鸡之力,于现状并没有任何意义。
或者说,脱离家庭环境,他也无非是最普通的人。
许淑宁察觉到他的沮丧,扭过头说:“起码你拎的是重的那边。”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抬着扁担,总有个轻重之分,他尽量承担更累的那部分,不得不说是十分贴心。
人生在世,能做的无非都是小事,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大英雄,许淑宁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鼓励道:“你帮了我。”
梁孟津具有良好的品德,这在他看来不过是以男人的身份作出的选择,压根谈不上什么帮。
但此时此刻,还是让他得到些许安慰,仿佛自己的形象也高大许多,整个人松口气。
那种颓唐一扫而空,才有年轻人的气质。
许淑宁觉得他还是应该更朝气蓬勃一点,说:“下午摘粽叶,你去吗?”
很快要端午,大家琢磨着包点粽子,但都很忙,她索性承担起准备工作。
梁孟津怎么可能让女孩子一个人干活,马上点点头。
吃过午饭,他们背着筐上山去。
这时候能出来忙活的,也多半还是早上那群孩子,双方自然巧遇。
西瓜皮看到梁孟津眼睛一亮,挥着手叫大家帮忙,很快薅满满一筐的粽叶来。
梁孟津多少有些茫然,他局促地说着“不用不用”,却没能成功拒绝,明明是被帮助的那个,反而看着可怜巴巴的样子。
许淑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个劲道:“没事没事,我们自己来。”
但对着小孩子,态度没办法太强硬,况且彼此还有沟通障碍——方言和普通话之间是一道天堑。
如此一来,就好像占谁的便宜似的。
梁孟津可不是这种人,立刻伸手掏口袋。
西瓜皮本意是感谢他早上的糖,手在衣角上搓搓,到底没能扛得住渴望接过去,还是早上的如法炮制。
哪怕一人一点碎角,吃得也很开心。
梁孟津更是喜悦,拍拍身上的灰要走。
谁知道西瓜皮拽住他说:“有红角子。”
红……饺子?
梁孟津心想本地还真是稀奇,居然连饺子都有红色的,但再怎么说也是粮食做的,他哪能要啊。
他道:“不用,你们自己吃吧。”
西瓜皮却不是这个脾气,几个孩子围上来推搡着他们向前。
许淑宁不知所措,拽着筐的背带道:“这是去哪里呀?”
小朋友们的普通话也就那样,语速还各个快得像百灵鸟。
许淑宁压根听不懂,只知道他们不是坏人,无奈地继续走。
梁孟津突然生出对她的愧疚来,觉得是自己找回来的事,心想再不回去赶不上喂猪了,那可是宿舍的宝贝疙瘩,少吃一口就哼哼唧唧的闹脾气。
好在东拐西绕的,队伍终于在某处停下来。
其实不用说,梁孟津也看出来是什么,他迟疑道:“杨梅?”
西瓜皮这才知道原来普通话不能叫红角子,连连点头说:“也是甜的。”
看得出来,这是孩子们的秘密地盘,一年一度的收获是他们最大的庆典。
许淑宁为自己刚刚的烦躁很是抱歉,摸摸西瓜皮圆溜溜的脑袋,这才发现他还有双大眼睛,鼻梁也高高的,脸洗得很干净。
长得真是怪可爱的,也颇有老大的气质。
不过笑起来,又有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开朗,西瓜皮咧着嘴说:“好甜的!”
梁孟津尝了一个,确实是很甜。
他在西平其实没吃过,毕竟北方不产这玩意,还是来大队以后才见过。
这儿家家户户都会在院子里栽果树,比较多的是龙眼,晒干了还能用来泡水喝,几乎是一整年的糖分摄入。
前些天郭永年也搞了一棵,就是离结果还有好几年,大家只能伸长脖子日夜盼,一边希望能吃上,一边期待着快点离开这儿。
可现在,好像连贫瘠的生活里都品出甜来,梁孟津第一次真的喜欢这片土地。
他盯着自己残留着汁水的指尖,挂着意义不明的微笑。
西瓜皮没能品出他的复杂,只是用树叶把杨梅包好说:“给你们。”
这下是人人有份,许淑宁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只能郑重道:“谢谢。”
西瓜皮笑嘻嘻挠挠头,转头一看几个小伙伴已经吃得满嘴红。
他赶快加入“战争”中,说说笑笑成一团。
许淑宁看一眼手表,知道真的得回去了,给梁孟津使眼色。
两个人知道孩子们在山里比他们更如鱼得水,打过招呼后摸索着路走。
说实在的,上来的时候许淑宁都没注意到环境,此刻才觉得是个大麻烦。
她撑着树走路,下一秒脚一滑,直接一屁股往下滚。
梁孟津急着想扶她,结果自己也没落好,搞得灰头土脸的,齐齐坐在泥坑里。
许淑宁哭笑不得道:“你没事吧?”
梁孟津在大院里长大,虽然平常的体能训练没跟上,但急救知识还是挺丰富的。
他捏捏自己的骨头,才确定说:“没事。”
没事就好,许淑宁肩膀一垮道:“我好像有事。”
她把裤脚卷起来,小腿处全是摩擦的血痕,大概因为生得白,红得更惊人。
梁孟津吓一跳说:“没事吧?”
许淑宁本来就有伤在身,现在更是不堪重负,她叹口气说:“再扛一扛吧。”
大家都在修水道,从理解上是为知青宿舍这个集体户出工,剩下的人自然要打理好内务。
他们都是很明白事理的人,梁孟津只是觉得自己要是再能干一点就好,伸手拽她一把道:“对不起。”
本来就怨不得人的,许淑宁站稳之后说:“那你要抱歉的事情可太多了。”
一天天的,还能不能有开心的时候了。
梁孟津就这么个脾气,性格说不上太讨人喜欢,他承认道:“想改来着。”
他觉得离开熟悉的环境会更好,大家会愿意以崭新的角度来看他。
现实也确实如此,像许淑宁就不觉得他有什么大毛病,只是抬脚间又扯动某处伤口,笑得有一瞬间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