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痛
桓烈自此下定决心不再多问,桓殷便将相看之事交付与长姊,虽然在他眼中,这几家的贵女皆不会差,但能寻一个与长姊幼妹相处良好之人,亦是兴家好事。
这样的场合并没有他出席的道理,他一早便出了门,却被祖母派人叫了回来,他本已经去了后院祖母处,却忽然接到前院送来北边的急迅,他立时便折返往前院去。
他的步伐本是有些快,谁知走到此处时,眼角余光扫到廊道外几步处有两个行礼的女子。
他自出生,外祖李熙便十分喜爱他,看重程度甚至高于舅舅李茂的两个儿子,因此,他在河东一地的地位自是高高在上,如众星拱月一般。
他自小聪慧,诗书武艺皆无人能及,又身处高位,他虽没有养成目无下尘的性子,但似这般行礼之人,莫说家中的仆婢,便是宫中的侍宦他亦不会放在眼里。
这些人,便如那家中桌椅板凳似的物什一般,更不会勾起他丝毫杂念。
他明明有要事需得处理,往日里眼风都不会扫到的地方,此刻却仿佛有什么牵引似的,他如鬼使神差般地看向了廊道下那道身影。
那是道纤细的身影,她立在廊道外七八步处地一株花树下,垂着头行礼。
廊道地基本就高出地面几寸,他生得又高大,从他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厚重的刘海遮掩住大部分的面容,看不清她生得是什么模样。
但看身形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打扮亦是中规中矩的官宦人家小娘子,并未有任何值得人特意留意之处。
尤其是他桓殷。
但他偏偏就为她停下了脚步,短短一眼,却是他人生中首次留意别家小娘子。
桓殷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或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只一眼,他的心神已被那道寻常的身影牢牢擭住。
脑中似有什么声音在呼啸,心头却仿佛猛然被重锤猛击了一下,沉沉地钝钝地开始发痛。
那种痛楚,仿佛源自于他的魂魄深处,又似乎是要提醒着他什么。
桓殷还不及去思索,他到底遗忘了什么,下一瞬,心口的痛楚却猛然剧烈而尖锐,那种痛桓殷并不陌生,梦中仿佛有过,却不如此刻清醒的感受。
痛入神魂,是铺天盖地的箭簇,是万箭穿心之痛!
饶是桓殷征战沙场受伤无数,自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此刻也痛不能自抑,不禁闷哼出声。
他无法解释此刻身体的怪异,却不愿露出端倪任人平添猜想,他心中还冷酷地分析着,或是有人用了阴私手段算计他,譬如那巫蛊之术。
他本就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不过轻哼出声,只有身边极近的侍从才发现了他的异样,自是十分惊异,只小声问道:“大公子?”
桓殷想开口,可那痛却却越发真切异常,他的心仿佛被一簇簇的利箭剐为碎末,便是人间至刑凌迟亦不过如此。
桓殷紧抿着嘴,双拳握得死紧,浑身肌肉每一寸都绷得仿佛要裂开,痛得冷汗涔涔,额角青筋尽数都崩了出来。
这种痛剐着他的心,又仿佛撕扯着他的魂魄,令他头脑发沉,力不能支。
下一刻,桓殷着实禁不住那痛楚,猛地捂着心口处,“噗”地喷了口鲜血出来,目光开始涣散,却只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树下那道身影。
他眼前一阵发黑,身旁的人和事却都淡化开去,他的世界仿佛虚化,只剩那道纤细的身影和一片血红之色。
桓殷倒下之前,他不肯承认,却仿佛有来自神魂深处的一个念头。
任命运如何流转,他都会因这个女人而死。
他连她模样都没看清楚,却由心生出了这样荒诞的念头,他会因这个女人而死。
似命运注定,又似轮回所愿。
桓殷心中诧异的,并不是那宿命一般的笃定感,而是当他生出这样的念头时,内心并未有任何惊怒之情,有的却是似海一般浓重深沉的悲哀与从容,仿佛自己灵魂中就已欣然接受此番命运。
但如他这般骄阳似的人,如何会生出这等可笑的念头?
桓殷生而显赫,自身才具出众,而后战功赫赫,性子自然有些高傲自负,他手段不输于他的父亲,自出生以来人生从未有过低谷,众人对他寄予厚望,他做得比众人期望中更好,他不曾让旁人失望,更不曾让自己失望。
他野心勃勃,拔除一个又一个对手,心中不屑腐朽不堪的朝廷,数载蛰伏磨砺,只待睥睨天下之日。
他人生二十三年中,虽有克制,但手段心性皆是狠辣果敢,锋芒毕露,他长期处于权势巅峰,手掌大权,乱世中一言便可定人生死,便是如今的洛阳朝廷,谁又敢撄其锋锐?
他这般的人,心中想的是千军万马,九鼎之位,心绪自是冷酷果毅,杀伐决断。
他的人生如日中天,煊赫不凡,从来都是坚不可摧,横扫众合,何曾有过那般如海一样深沉的悲哀?
他自负骄傲到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何曾会有认命的从容?
那不该是他桓殷人生中该有的情绪,那也不该是他桓殷的宿命。
真是可笑又荒诞。
这是桓殷昏迷前唯一的念头。
————
桓殷吐血倒下,自是让身后的仆从与副将惊骇异常。
“大公子!”
“大公子!”
桓殷被侍从扶住,却已经昏迷了过去,侍从与副将皆是惊骇不已,虽有些慌乱,却不敢耽搁。
眼下大公子昏迷原因不明,是毒是病难以分明,是谁的手笔还不好说,自是不能请太医的,便令人速去请随行郎中,一壁又令人速去禀报魏国公,而后便迅速将桓殷抬去他的庭院。
林致在一旁一直未动,但早已被惊出一身冷汗。
桓大公子好好的,竟莫名其妙吐了血,还晕倒在她们面前!
林致自是清白无辜的,她与桓殷从未有过交集,此刻离他最近亦有七八步之遥,她如何能有手段令桓大公子晕倒?
她自觉清白,却无端有些心虚,桓大公子晕倒前停在那里,她知道他看了她一眼,她虽然没有抬头,但她就是知道,仿佛心有所牵一般,她知道他看了她一眼,是刻意停下来看她一眼。
她不知道,桓大公子为什么会停下来特意看她一眼,那一眼于他意味着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她甚至害怕知道,桓大公子吐血晕倒是否与看她那一眼有关。
这样的念头说起来实在是难以启齿,若是旁人,林致私心里或许都会暗想一句:自作多情罢。
但此时此刻,林致多么希望自己是自作多情,她恨不得立时甩掉那样的念头,桓大公子与她没有半丝牵扯才好。
林致这边正惴惴不安,廊道上却过来一人。
林致抬头看他,那副将对上林致的眸子,莫名一怔,再看去,林致已经垂了眼。
那副将扫视一番,见林致厚厚的刘海垂着,从他这个角度低头看,连眼睛都看不清楚,肌肤有些黯淡发沉,算是个清秀的小娘子。
方才水光潋滟的眸子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他于女色并无经验,因此也不以为意。
只生硬行礼道:“小娘子有礼,不知小娘子是谁家家眷?”
林致回了礼,细声细气回道:“郎君有礼,我乃司礼少卿林家亲眷。”
那副将抱拳,铿锵道:“方才大公子之事还请小娘子慎言,万勿与他人说道。”
说完恐又觉得自己这般过于生硬唐突,又叉手行礼,补救道:“某方才说话有唐突冒犯之处,还请小娘子原谅则个。”
林致哪里敢追究他,见他似乎并没有怀疑她与桓大公子晕倒有什么牵扯,只嘱咐她不得外泄消息,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忙回礼道:“郎君不必多礼,我自会将今日所见守口如瓶,必不会外传,郎君请放心。”
那副将本就是个行军打仗之人,他跟着桓殷已久,学的却都是战场上的手段。大公子忽然吐血晕倒,原因不明,却未见刺客,他自然不会怀疑林致这样的柔弱的小娘子,不过留下叮嘱两句,让她莫要走漏风声。
毕竟大公子身份特殊,此番吐血晕倒若传言出去,影响甚大,若是大公子晕倒是人为,那就更要小心防范。
副将本就是耐着性子留下叮嘱林致,大公子吐血晕倒非同寻常,他早已忧心如焚,恨不得立时便飞过去弄明白大公子的情形,见林致应了他,也不再多言,匆匆一礼后便离开了。
林致看着那副将离开,捏着的心这才算落了下来,看向身边的女使,那女使也看着她。
只是面上惊惶,十分不安。
她虽是魏国公府中的女使,但对这府里真正的主人魏国公与魏国公大公子皆不熟悉,但再不熟悉,也知道这个府里是靠魏国公与大公子才有这般荣光。
大公子桓殷战功赫赫,骁勇之名早已深入周朝人心,何曾听过大公子有暗疾?便是在这魏国公府,她也从未听闻过此等传言,想来大公子从前是没有过此等吐血晕倒先例的。
大公子是魏国公悉心裁培,铁板钉钉的继任者,他方才无缘无故地吐血晕倒,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如今魏国公府早已处在风口浪尖,些许小事亦可搅动朝局,更何况是大公子身体出事。
若大公子有什么差池,恐怕这洛阳城中都会血流成河。
女使深恨自己方才为何不及早离去,偏偏在场,方才那副将定是将她当成林家小娘子的女使,这才未问及她,若是大公子情况有异,后面追查起来。她无论如何也免不了嫌疑。
想到此处,更是忧心惊惧不已。
林致见她摇摇欲坠的模样也猜到了几分,她自顾不暇,亦无办法可想,只能小声叮嘱她一句,“方才那将军的话可听清了?今日之事万勿外传,你我守口如瓶即可。”
女使面色依旧惨白,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看着林致欲言又止。
林致心下恻然,又安慰她:“你不必过于担忧,桓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且尚有魏国公在,必不会有事的。”
林致音色温柔,虽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无端却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那女使感念她的好意,匆匆朝她行了一礼,亦提醒她道:“多谢小娘子,小娘子也莫要在此处了,快些回赏花宴才好,方才之事你我虽不会外传,但府中人多眼杂,今日又有众多宾客,实不好说方才之事是否会走漏消息,小娘子还是速速回去的好。”
林致也是此意,今日之事恐难以掩盖,若是桓大公子真的出事,这赏花宴如何还能办下去?
说不得稍后那魏国公老夫人和桓大娘子得到消息,这赏花宴就要送客了。
林致与那女使匆匆别去,由那女使指了一条近路往西厅一路行去。
果然,未行片刻便已看到西厅赏花众人,且她来的路正好不惊动旁人,林致快行几步,不着痕迹地站在了杨盈旁边。
杨盈一侧头就看见她,差点被她吓了一跳,看了看旁人,见无人注意到两人,只恨恨地拿手指头戳了一下林致的额头,气道:“真是神出鬼没,方才去哪儿了?白让我悬了半日的心!”
林致不欲她担心更不想将她牵扯进来,自然不会将方才之事告诉她,只挽着她的手小声笑道:“我去寻四娘子了,没见到人就回来了。”
杨盈有些惊讶,指着前方一个身影道:“她不是在那里吗?你去寻她作甚?”
林致讶然看向前方,果然是四娘子。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林致皱眉道。
杨盈思索道:“我也是方才才看到她的,想来若是她离开,应该是回来不久。”
林致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的四娘子,四娘子若有所感,回过头来看她,见林致也正看着她,不禁皱眉不耐地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