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醒来时天已薄明。
脑壳隐隐抽痛,林无求如一根死木躺在榻上,双目酸涩难当。
她抽抽鼻子,缓了半晌方睁开眼,稀薄空气灌进鼻腔,令她神识逐渐归位。
鬼嚎半宿的惨烈景象逐帧扑入脑际,咋舌于自己酒品的同时,她迟滞地想......哦,杜甫回来了。
游魂一样着履下榻,飘至屋外,滚滚热气自厨间腾出,白雾散在大片冰冷苍寂的空气中,仿若云仙幻境。
男人于厨台前忙碌,偶一侧目,发觉屋外悄然立着的少女。
“醒了么?”自然而然的问候,好似从未离开过。
林无求目光锁住他面前那口锅。
以为少女是饿了,杜甫温慰道:“我熬了些清粥,稍候即好。”
林无求微弱地嗯了声,昏然闭目。
“可是身体还有不适?”察她面色不佳,杜甫搁了汤匙,拿帕拭净手,便来探看她。
“头痛。”林无求气若游丝地呻|吟。
杜甫眉间轻蹙,欲言又止,思忖后仍旧和言:“酒多伤身,是我未早与你交代,往后还应少饮为宜。”
“那坛酒是给你买的,”林无求揉揉酸胀的眼,“原为贺你新官上任。我以为你不回来,才自己喝了。”
不知是否身子仍在难受之故,语气绵软而乖弱,缺了往日生动,如一缕烟融入冰凉雾气。
此番话语连同姿态,却一径使杜甫想起昨夜其苦涩的梦呓,疚责霎时缠绕心头:“抱歉,我归迟了。”
见她揉按不止,不免伸臂扣住她手腕,阻拦她粗鲁拭目的动作,“莫揉,待会我打盆热水,用帕巾敷在面上,当舒服些。”
“哦。”林无求老实垂手。
院内铺展的草药没了踪影,料来悉被杜甫收起,此刻空落落一片。
“子美先生。”
“......”不知思量着甚么,杜甫恍如初醒。
林无求精神活泛了些,窃窥他神情,再唤一声:“子美先生。”
杜甫方作出回应:“何事?”
“我抄诗了,”少女终于焕发出生机,语气沾着自夸,“你离开后,我日日都抄诗,一日也未偷懒。”
“我看见了。”杜甫漾开笑容。
“子美先生,你观我有何变化?”她继续问。
杜甫将她打量,第一反应是她的称呼变了,比以往更亲切,却不知从何处学来。
但她所问应非此事。
他一时语顿,半晌未再开口,直至林无求耐不住性子,自行揭穿道:“我的头发,头发。”
他方醒悟,认出她原先的丱发换成双鬟髻,虽睡乱稍许,依旧灵巧照人。
“是周家姐姐教我编的,我帮她劈柴,她就教我梳发,”林无求甩头,“好看吗?”
她口中“周家姐姐”乃周大娘的儿媳,其子征兵在外,仅剩儿媳携幼子与舅姑同住,家中无壮年男丁,故而林无求也乐于帮她们劈柴。
杜甫细将她端详。虽无彩衣绣服、簪珥之饰作配,仍然容色婉丽,玲珑剔透,他一时心生彷徨,羡慕起少女的父母。
又是阵不耐烦的等待,方见得杜甫眉梢衔起浅淡笑意,颔首称赞:“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什么东西?林无求完全听不懂。
她本想问,为何他迟迟方归,还欲问,是否发现她为偃娘准备的礼物,但观杜甫笑容间隐约的疲倦,又悄然藏下话音。
算了。
两日后,杜甫往公门赴任,林无求在家抄诗时,因一本已毕,欲换本集子誊抄,往书架间寻找,翻得一卷眼生黄纸,似新写就的篇章。
摊开览阅,其内楷书古朴瘦硬,顿挫有力,乃杜甫教她写字时最为倡导的笔法。
……这是杜甫的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连笔颇多,雄浑中泛丝难以名状的苍凉,像情绪不稳的状态下写就。
有她读不懂的句子,亦有她读得懂的。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林无求恍然明白,杜甫为何迟归。
他的幼子饥饿夭折了。
可杜甫即便归来后也未尝告诉她,大抵于他眼中,她仅是个无所作用的孩子,无须知晓这些。
像块石头噎郁在胸,钝痛难受,林无求捂着胸口。她似乎哭不出来,亦不该由她来哭。
可为何这般难受,难受得她想拿针刺破胸膛,排遣这股使她茫然无措的窒息。
她紧接着想,既然杜甫不欲令她知晓,她便不知好了。静立良久,待胸口郁塞稍缓,将黄纸放归书架,装作从未看过。
“子美先生,喝药啦!”
深青官袍的文人甫一踏入院门,尚未褪去幞头,解下鍮石腰带,便闻清脆嘹亮的唤声。
林无求自屋堂小步疾走而出,显已备好药汤,只等他归家。
少女近日痴迷于煎药,时常边煎药边拿本册子阅读,发出“原来如此”的感慨,问她,则道是郑虔老先生送她的千金要方,她要仔细研琢。
杜甫疑惑,她何时从趋庭先生处获得此书,林无求眼光游移,解释道,他出远门期间,郑虔复来过一回,知杜甫久染肺病,专为他送药,顺带赠了自己一书。
杜甫听闻怅然,感叹受趋庭先生之恩深重,择日当登门拜谢。
林无求在旁忙不迭点头。
很久后,当杜甫获悉事情真相,询问林无求,当初为何撒谎,林无求摸摸脑袋,那时怕你责怪我,说我不懂礼数,伸手向别人要东西。
他必不可能怪她,毋宁说,那时的他,愿将世间所有好物,自己拥有的一切,悉数予她。
可此刻,他正为了一碗汤药进退两难。
“咳!”杜甫端着药碗,呛咳数声方止,药味颇苦,常人实难下咽,偏生身旁还有位铁石心肠的少女,悠悠在耳旁道:
“郑公亲自送的药,子美先生,你可要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
刀尖油锅,不过如此。杜甫难以从命,却不得不从。
监督他喝药似令林无求颇怀成就感,除此外,她还喜欢在他喝药时言些奇怪的话。
例如,子美先生,你考虑过搬家吗?
你觉得长安安全吗?
万一外敌打来,咱们能逃走吗?
“逃走?”杜甫发现自己跟不上林无求过于跳脱的思路,“怎作此问?”
“没有啊,”林无求闪烁其词,“只听外面人传言,边将要造反。”
“边将,”杜甫沉吟一刹,脑中随即闪过某个名字,那亦是长安官场人人议论的名字,但他仍旧选择安抚少女,“不必忧虑,我朝将士骁勇善战,纵生叛乱,亦能迅速平复。”
“怎人人都这样说!”林无求干跺脚。
再三表达忧虑,终为杜甫所劝。
天宝十四载冬,东西两京尚沉浸于纸醉金迷的繁华梦里,安禄山假造诏书,以讨伐丞相杨国忠之名,挥师南下。
十日,抵达太原城下,杀副留守示众,太原及东受降城匆忙上报安禄山叛乱消息。
朝廷闻讯,惊怒交加,即刻部署军队平叛,命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赴东都守备,金吾大将军高仙芝率数万兵出潼关东征。
同时下令杀安禄山之子安庆宗,赐死其妻荣义郡主。
原以为反叛旬月可平,长安城内百姓欢欣等待着献俘阙下,扬我国威。
然而彼时的大唐承平日久,百姓不识兵戈,州县武备松懈,叛军所过之地,官吏竟魂飞魄散,兵士悉望风瓦解。
守令或弃城而逃,或开门出迎,或遭擒被杀,无人敢抗其锋。
史书载,叛军“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震地”。
十二月三日,至河南道境内,士卒未战先怯,致使河南节度使张介然遭俘,降卒近万。
帐下,张介然披头散发,骂不绝口,至腰斩方歇。
当是时,听闻长子遭朝廷所杀的消息,安禄山悲怒交加,杀降万人以泄愤。汴河流血漂橹,触目惊心。
尸首沿着汴河往东南飘去,血水流经之处,人烟断绝,黎庶丢魂丧胆,仓皇逃窜。
至荥阳,荥阳太守被杀,将官尽数为贼所掳。
短短半月,长安城内由志骄气盈,至鸦雀无声。
安禄山叛乱的消息瞬息间充斥朝野内外,即便于右卫率府任事的杜甫亦常闻听周遭交杂的话音,目睹同僚面上的愁容。
询问则知,安禄山一路势如破竹,直奔东都洛阳。
“连日东宫风声鹤唳,太子每回入朝,与陛下及几位相国皆在商谈战事,恐怕局势日紧,未有你我所想那般简单。”
“陛下于朝上震怒,斥我朝军士孱弱至此,竟无一州县奋勇顽抗。”
“唉,谁能料到......”
“......”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杜甫忆起林无求之言,原以为童言无忌,孰料叛乱竟真的顷刻而至。
归家,将此事告知,对方一副“看我说甚么来着”的神情,又抓住他衣袖再度劝道:“我们快逃罢,子美先生,等叛军打过来就迟了!”
叛军会攻入京都么。换作任何一人,悉当否认。
“朝廷已命封将军前赴洛阳驻防,即便东都失守,还有高将军坐镇潼关,且安心,无求,长安定然无恙。”
“才不无恙,长安迟早要丢!”
许因头回听闻叛乱,他的安慰不但未能平息林无求的担忧,反愈发使她坐立难安,心焦火燎。
连翻劝说未果,最终她退步道:“至少提前做些准备,以策万全。”
彼时长安物价尚未因战事腾飞,杜甫答应下来。
他俸禄微薄,虽不至如从前缺衣少食,也断无多少结余可供买粮。
林无求便一日三催地在他耳畔陈说战乱之害,甚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纵觉少女担忧过甚,杜甫亦被她灌输起了危机之意。
不知不觉,提前置备了些粮货。
十二月十三日,大将军封常清率领麾下未经训练、几无作战能力的新卒,三战败落,无奈放弃洛阳,与高仙芝退守潼关。
——东都丢了!
此讯不啻为一则噩耗,炸响于朝廷耳中,震颤于大唐子民心中。
东都洛阳失陷,距离安禄山起兵仅相隔三十五日。
朝野哀鸿一片,人人不寒而栗。
回首过往,那是杜甫第一次感到,林无求此人一语成谶的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注:本章中女主翻到的杜甫的诗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