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一家人彼此紧牵,生怕再丢失一人,蹒跚于茫茫黑夜中寻索。
交错呼唤飘散入林,很快被浓郁幽静的黑暗吞没。中天一轮苍皎明月散发着寥寥微光,隐约勾勒出树的轮廓,宛若无声伫立的人影。
“阿耶,我怕......”凤儿忍不住啜泣,揪紧杜甫衣袍,脸钻进父亲臂弯。
杜甫一面安慰稚女,一面忍耐足腕因频繁行动又起的疼痛。偃娘牵着宗文、宗武,忧心道:“这般找下去不是办法,若附近果真有狼,我们如此叠声呼喊,不恰将狼引来?”
杜甫尚未回话,便闻宗武胆怯的童音:“阿娘,林姐姐被狼吃掉了吗?”
孩童对生死哪里有所概念,不过出于对未知的恐惧,然这一语听在大人耳中,威力却如利刃穿膛,直插肺腑。
“莫胡言,林姐姐只是走丢了,我们大家正在寻她,”偃娘忙训道,“不信问阿耶......阿耶?”
迷蒙月色下,她瞧不清杜甫惨白的面容。
“......子美?”
杜甫喉头滚动,好半晌无法发声,待终于找回声音,他平静向妻子道:“你带孩子们先去歇息罢,我再往四处找一找。”
松开幼女攀于自己衣袍的手,感受到父亲不容抗拒的力度,凤儿怯怯贴往母亲身侧。
“二郎......”
“你与孩子奔波数日,休息要紧。我寻不着她......”声断些许,短暂的停滞宛若麻绳束在脖颈,勒得夫妻二人喘不过气。
须臾,杜甫逼迫自己开腔,“......寻不着她,我自会归来。”
偃娘霎时泪珠盈眶,她明白,寻不着林无求,他是不会归的。
他们俱太累,太累了,累到一桩意外便足以摧垮心房,情绪失控。
正当时,身后传来窸窣响动,夫妇精神猝然紧绷,一道黑影踩踏草丛,驻足于数丈外。
“子美先生?”低弱而警惕的声调,是林无求,“偃姨?”
两声试探,教口中所唤二人欣喜若狂,偃娘忙作回应:“无求?是无求么?”身旁丈夫却已提袍奔向那道漆黑幽影。
“——哎呦喂!”
草叶沙响,遭杜甫迎面撞上,林无求倒退一步,踩折大丛野草,“鼻子撞塌了!”
杜甫身形跌踉,目不见光,试图将她扶稳。两臂搀住少女肘弯,迭声询问:“何处受伤?伤得重否?”
林无求瓮声抱怨:“伤着鼻子,鼻梁骨撞断了。”
“我看看。”
一双温热手掌焦切而慌张地摸寻,触到发鬓,沿鬓角往面廓摸索。常年握笔而粗糙的指腹与冰凉柔软的肤颊形成对照,形如镇定少女与慌乱文人的对照。
摸到挺若小山的鼻梁,杜甫讷讷止住,面前人大言不惭道:“是不是断了?”
他胸膛发痛,未理会她的玩笑:“身上呢,身上可有受伤?”
“我无事,子美先生。”林无求良心回归,老实作答。
纵看不清面,脑里亦能描画出少女微带自得的情态,他膛中一涩,心神乍然松弛,手足麻痹之感犹在,连日来的惫倦与无力顷刻席卷心房。
“好,好……”微许颤音,喃喃连道数声。
林无求动动胳膊,奇怪怎抽不出:“子美先生?”
杜甫恍然惊醒,意识到抓她臂肘的手仍未放开,踯躅着松开,终不敢确认:“真的无恙?”
“子美先生,你是不是怕我被狼吃了?”
一语即溃。
“是不是害怕见到的是鬼?”
犹自不停,穿心贯肺。
“放心,子美先生,我死不了。”
他深深地,几若喘不过气地仰首:“莫再说了……”
林无求语止。
他极力平复内心翻涌的情感,眼前分明不是自己夭折于襁褓的婴孩,可他为何竟于此时,无法抑制地忆起曾失去的那个孩子。
林无求瞧不清楚杜甫面容,亦无法体察其内心翻腾的情绪。
事实上,她想告诉杜甫,自己适才被狼扑上来撕咬,恐惧到缩成一团,浑身发抖,纵狼离去后,依然两腿战战,无法从地上爬起。
直至此刻,她闭上眼,仍可感受到利爪与齿牙撕碎猎物时的杀意,与迫在脖颈热腾腾的、狼的呼气。
但她蓦地又觉,甚么也不必说。
“宗武呢?”林无求想起来问。
“他已归来。”杜甫嗓音微哑,显还在消化情绪。
“哦,”林无求终于在这趟旅途中显得疲惫,打了个呵欠,安慰不知为何而伤怀的男人,“子美先生,你放心,有我在,定不让你再失去家人……”
杜甫一瞬僵滞,下一刻,酸楚透遍心肺。
原来她早已知晓。
成灾的涝雨仿佛映衬着李唐摇摇欲坠的江山,万千黎庶于泥泞中奔涌逃遁,李唐的将士在天子弃走长安后人心溃散。
当天子在马嵬驿遭遇禁军哗变,无奈赐死贵妃,宰相杨国忠由士兵乱刀砍死的消息传遍四海,林无求一行已身抵鄜州,其间他们还幸运地得到杜甫故友孙宰的接济,得以暂作休整。
那是途径同家洼的一日夜里,仿徨游移之下敲开孙宰的家门,这位昔年友人不但未嫌负累,还将妻眷下人唤醒,连夜张灯迎客,为他们准备丰厚的菜肴,予他们烧水梳洗。
两家人环坐案前,彼此相对,热泪纵横。孙宰吩咐仆婢腾出堂屋,让小儿们先行睡下,自己与经年未见的朋友把盏深谈。
聊至马嵬驿之变,两人皆不胜唏嘘。
林无求听到一半便寻借口溜掉,于堂屋榻上久久睁目,无法入眠。
起身蹲坐门槛,隔屋灯影摇烁,低低絮絮的话谈飘在夜里,她细听一阵,阖拢双目。
脑里渐渐浮现出戴着镜框的女生身影,修剪干净的指甲对着书页上短短一行,耐心向她道,「这就是安史之乱,杨贵妃正是死于安史之乱。」
「它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无求,这个考点很重要,你要记在心里。」女生的父亲是历史学教授,文化似乎通过这种方式一脉相承,她向林无求娓娓言叙课本外的知识,「此后藩镇割据,武将频频造反,朝廷无力约束边镇,只能一次次妥协求全,大唐看似完整,实则四分五裂。安史之乱的创伤太过惨重,击垮了唐朝半壁江山,也给武将树立了极坏的榜样。之后边将多效仿安禄山,不听中央号令,动辄起兵造反,以武力威胁中央。」
林无求时常认为,女生超出于同龄人的早慧是其鹤立鸡群的原因,可惜这份优秀并未传递给林无求。
她作为鸡群中的一员,仅仅很向往女生。
「安史之乱发生时,唐朝才延续了一半,距离唐朝覆灭还有一百多年,但人们从来只知道前面一百年,不记得后面一百年的存在,你知道为甚么吗?」
「因为人们喜欢的是那个万邦来朝的盛唐,而非后半段那个垂垂老矣,谁都可以欺负的老人。」
「安史之乱,让一个风华鼎盛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老人。」
杜甫步出屋时,见到的正是少女倚门发呆,两眼空茫的景象。
“怎不去屋中歇息?”他撩袍下阶,轻轻行至少女身侧。
林无求侧目看他,突兀道:“你认为是贵妃的错吗?”
杜甫微微一怔,对少女坚硬的语气过于熟悉,他明白,倘使给予肯定答复,少女是要同他势不两立的。
而他又岂会抱存那样怯懦的思想。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目今山河破碎的局面,焉能归罪于一名女子。”他敛目长嗟,就连他自己,又为家国做了甚么益事么。
果不其然,听到与己相同的观念,少女开始发挥:“那么多将士,只敢要求杀一名女子,他们有种把那狗皇——”
说过不再言圣人坏话,少女倏地止住。杜甫知道,她又要口无遮拦了。
“是谁将她封为贵妃,谁为她穿金戴银?”顾忌屋内酣睡的孩童,林无求低着嗓音,一双亮得惊人的眸灼灼冒火,“子美先生,你养过猫么?猫随主人,主人富裕,就连他家的猫也吃最好的食物,穿人类穿不起的衣裳,还有仆从整日为其打理毛皮。那是猫自己的决定吗?那是主人的决定。主人家道衰落,仆从便责怪猫魅惑主人,害主人无心家业,要杀猫泄愤,天理何在?”
她道,“子美先生,贵妃就是圣人的那只猫,你不认为吗?”
那一瞬,杜甫为她吐出的超乎年龄的洞见所诧异,参差生灵,或嫉妒怨恨,或愤懑憎恶,几人能如这番话语般透彻清醒。
“罪愆天子,或许正是世上最难之事,”他不由道,“请愿赐死贵妃,已令陛下颜面无存之至。”
“所以怯懦,”林无求不假思索道,犹嫌未够,再添一句,“而且卑鄙!”
被少女毫不留情地批驳,他亦再难去替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遮掩:“是,你说得不错。”惟少年人方敢直言若此,也惟有如此直言,才可使他自己抛却最后一丝幻念。
得到肯定,林无求总算面颊放松,交代道:“其实适才那番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一位同窗所言。”
“是么,”杜甫莞尔,“你的这位同窗定然十分出众。”
“她可厉害了,书院次次考试都拿第一,人也好,经常给我补习,讲话温柔......”就像你一样。
少女愣了顷,后半句藏进喉底未说。
杜甫眼尾漾起丝缕笑痕:“想她了吗?”
“......嗯。”林无求头倚门框,仿佛被抽干生气。她讨厌成绩好的学生,对他们敬而远之,惟独那人从未嫌恶过她,也从未放弃过她。
往旁移了移,给俯身坐下的杜甫让出位置,须臾,听得身侧男人道:“......抱歉。”
“甚么?”
无法给予她等同的富足,亦未使她具有一日无忧的生活,若孩子可以选择父母,焉能以他为父。
面庞清瘦的文人将她青稚眉眼看着,替她正了正头顶的发巾,淡淡一笑,不复再言。
于友人家小住数日,再度踏上路途,行经华原、三川,至鄜州境内。
一路石壁阴崖,洪河秽浊,风涛回旋,云雷阵阵,不说舟车难行,就连人在湿滑阶梯上亦无处落脚。半路他们无奈将马撇下,步履跋涉。
个中艰辛,林无求此生不愿回忆。
七月,经过洪水泛滥的三川,一家人来到羌村,将家安置在此。
得知不需再奔波的消息,小儿女们欢呼雀跃,偃娘脸上也绽露久违的喜悦。
林无求赖在榻上整整一日,方爬起来同众人用食。宗文嘲她比小儿还懒散,她凉凉切了声,不以为意。
倒是杜甫为她说话,让宗文听了闷闷噘嘴。林无求朝他挤眉弄眼,宗文学她切了声,头扭向一边默默扒饭,惹偃娘抿唇发笑。
宁静终又重回家中,至少最初的几日,他们如此认为。
一日,偃娘正收拾儿女的脏衣,欲拿去清洗,忽想到林无求,便欲将她的衣裳也一并洗涤。
左右于院内找不见人,料得又往何处闲晃,偃娘步进少女寝屋,果见衣物乱成一团堆在榻角。
叹了口气,妇人搁下手中竹筐,坐在榻边一件件替她叠整。
叠至最底一件,蓦地顿住,意识到不对劲,将衣衫摊开铺在榻间。
她情难自禁地捂住唇——
凌乱的划口宛若道道伤痕,交错于整个后背,像是野兽爪牙撕扯遗留的痕迹,触目惊心。正中位置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窟,穿透布料。
偃娘用指摩挲着那道洞窟,怔怔出神。
屋外传来脚步声,她突然回神,把衣裳三两下叠盖住。
“偃娘,你在么?”杜甫伫立门外,未进女屋,只出声道。
偃娘忙起身,将衣衫放归榻角,拾起地面竹筐,走出门去。
“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