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林无求背着竹筐,从山上砍柴归来。
远瞅见自家高高的破旧的窑洞,立马如欢快的马驹加快了步伐。
从前她对杜甫在长安的旧屋挑挑拣拣,床板嫌硬,桌椅嫌矮,夜里灯盏嫌不够亮,目今家徒四壁、几称得上空空如也的一座窑洞,却也让她瞧得亲切万分。
日和风暖,屋瓦上晒着数筐谷物,那是村中人好心分予初来乍到者的粮食,黄粱米配蒸野菜,便是一家每日的餐食。
林无求原该在安顿下来后第一时刻向杜甫索要一件重要之物,而后溜之大吉,可她不仅未开口,还帮着杜甫修葺瓦檐,帮偃娘洗晾衣服,学煮米蒸菜。
林无求催眠自己,还是待杜甫一家生活安稳后再行离去较为合宜,跟她舍不舍得走没有半点关系。
一耽搁,便耽搁到七月末,太子于灵武继位,改年号为至德,不满三十官员的新朝廷在匆莽中建立,章规法度,拜迎典礼,无不疏朴简陋之至,如同杜甫于羌村新辟的屋舍。
消息传至鄜州境内,百姓议论纷纭。毕竟这位新皇乃大唐开国以来首位不在长安登基的皇帝,所率领寥寥数十人的朝官班组亦成为战火中黎民新生的希望。
回到院里,林无求卸下竹筐,正将斧头搁回墙根,忽闻一阵话音。
声音源自屋内,显然属于杜甫跟偃娘,青天白日下屋门紧紧阖着,模糊听得“朝廷”“灵武”之类字眼,像在谈论朝政。
林无求好奇心起,蹑脚凑近,屋中却又传来偃娘的啜泣。
“......你要去......我拦不住你,也万不会拦你......只为何偏在此时......”
林无求整个人趴在门板上,屏息附耳。
“......君需要臣,难道孩子便不需要父亲么......”
又隐约言了甚么,却是杜甫在安慰偃娘,林无求正听得云里雾里,忽闻偃娘道“你去罢”,似做了妥协,而后脚步声传出,她忙退至一边抓起竹筐,装作甫归的模样。
屋门自内开启,迎目与杜甫视线相撞,后者立在原地一忡。
林无求笑容满面:“我回来了,子美先生,你看我砍的柴!”
论装傻,无人可以识破她。
杜甫容色恢复平静,笑道:“快去歇一歇罢,洗净手,喝些水,莫累坏身子。”
“我不累。”林无求亦作惯常回应。
她发现,毋论言过多少次不累,杜甫总会于她忙碌时劝她歇息,一遍遍,反复重叠。
凝神细观,男人的鬓角生出些许霜华。
他今年方四十五岁。
身后,偃娘坐于屋内一角,低首掩袖拭泪。
这一日,杜甫仍然教她写字读诗,逃难耽搁一月多,林无求感到自己笔法生疏,又不会写字了,幸而杜甫悉心指点,辅以适当夸奖和肯定,这才重拾自信。
杜甫翻出一册诗集,里面乃他亲为抄录的诗篇,予她让她日后研读。
“若有不懂之处,可询问偃娘,她虽为女子,学识却不浅,足为你解惑。”
“我当然知偃姨聪慧,”林无求纳罕,“但我为何要问她,不能问你吗?”
杜甫沉默须臾,方才缓缓笑了一笑:“自然,也可问我。”
是夜,偃娘于枯瘦油灯下缝补小儿衣衫,床榻上儿女悉酣然入梦,林无求踱进门来,劝偃娘早些歇息,再补下去眼要失明。
偃娘非杜甫,对她一番威慑权作笑应:“很快便补好了,明日凤儿要穿,今夜须替她缝整齐。”手中仍忙不停。
林无求于是蹲在妇人身边,观一针一线穿过破旧的麻布,心底宁静而又滋味复杂。
她难得乖巧,偃娘不由向她搭话,含笑道:“今后跟着我们生活可好?”
“甚么?”林无求未反应过来,待明白妇人之意,一时间踟蹰嗫嚅,“啊,我......我还不清楚......未考虑过这些......”
抓耳挠腮,词不达意。
偃娘心底洞彻,无怪子美笃定,任谁见了她这副犹豫张顾的模样,也不会再怀持幻念,认为她有留心。
“偃姨,非我不愿,而是......而是......”
“我明白,”柔和的水眸于一星枯灯下绰约潋滟,偃娘轻道,“你不走,是因为舍不得我们?”
"......"林无求张口无声。
朝四壁环顾一周,偃娘惋然一笑:“只是这个家从此又要孤寂了。”
“为何?”
静夜里,乌雀斜挂枝头,时而振翅飞过,寂静的窑洞内爆出一声低喝:
“——他不要命了?外面这么乱!”
随即意识到小儿女们正酣眠,林无求试图降低嗓音,却控制不住语调慌乱,“何况、何况他不管你们了么,万一家中遇上何事......”
她蓦地认识到,正因家人暂且平安,那人才决意离去。
“无求,你不懂,无大家,焉存小家,数万将士身赴疆场,他们个个亦为有家之人......子美出身官宦之家,忠君报国,于他心中何其重要,他安能忍受自己逃窜避祸,作亡命之辈,如此,他的儿女也要瞧不起他......”
偃娘渐渐泪珠闪烁,抚摸她的脸颊,不知说与青涩的少女,还是说与自己听。
“我不管,他不负责任——”林无求还欲再言,被偃娘打断。
“无求,倘使我为男儿,也要西去灵武,叩见新皇,可惜我身为女子,纵有效死之志,亦报国无门,他要投奔新皇,我何来不愿,我只是......只是......忧他一路安危,连伴他身侧亦做不到......”
晶莹泪珠一滴一滴砸落,洇湿衣衫,偃娘扭开脸,用袖子擦拭泪痕。
林无求不知所措地安慰:“偃姨,你莫伤心了,要不......要不我同子美先生一起走,我可以帮你保护他!”后半句出口,蓦地来了精神。
不知何故,偃娘倏地忆起白日那件衣裳,连忙摇首:“不可。”
“可以,我比子美先生身子骨结实多了,遇上叛军我能扛着他跑!”林无求越说越起劲,晃动偃娘的手臂央她答应。妇人始终不应。
林无求摸住偃娘手背,温热触感覆盖了妇人心房,“偃姨,你相信我,有我跟着,定保子美先生平安。”
偃娘紧紧闭目,她又能如何呢。她还能够寄托何人。
终是抓住林无求的手,哀泣着祈求:“拜托你,无求......拜托你......”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尸首阻断渭水,河流成血,未知还有多少亲眷等待着遥无归期的征人。
杜甫远行是在林无求酣睡的五更天。
“真不告诉她么?”
杜甫接过包袱,背负在肩,对少女性子的熟悉让他决意不事先言明,他叹息道:“告诉了,她定要闹腾不休。”
偃娘独自为他送行,情绪已趋平和,却道:“她会怨你的。”
目色一刹浮过怅惘,杜甫收敛心绪,道:“那便让她怨罢。”
让她怨,好过再使她身处险境。
对夫君所思所想心知肚明,偃娘不再言些甚么,遥遥注视伶俜远走的背影,忆及昨日。
林无求愈发积极地砍柴,砍下的柴根根劈开,堆叠放妥,擦着一脑门汗对她道,「我与子美先生一走,就无人帮你劈柴了,所以我多劈些,够你用一两个月,届时我便回来了。」
杜甫言,她虽举止无拘,心地却比任何孩子皆纯善。
是的,比这世上最璀璨的明珠还要贵重。
林无求真不明白,为何古时候的人偏喜欢选在天色乌漆墨黑的时候出远门。
她背着自己的小包袱,远远跟随杜甫身后,淌溪涉水,攀登山路,绕一丛丛石径,从天暗走到天明。
眼望杜甫抬袖拭汗,四顾环视,林无求忙躲至林荫道旁,藏身树丛之后。
杜甫着一身褐衣草履,八月暑气尚未消褪,久行依旧热意萦绕,衣衫湿淋淋黏在脊背,额际汗珠滑落面颊,他拭了拭面上汗水,喉咙干渴,包袱里装着双布鞋,他尚舍不得穿。
非是不愿骑马,实则战乱中毋论官私两家的马匹皆征往战场,有钱亦难买到。
行了半日,似模糊察觉身后异样,偶见一丝人影掠过,又疑自己眼花。几次借停歇之故回头,皆无踪迹。
时局混乱,叛军势力不知是否蔓延至这一带,杜甫心怀警惕,这回他再度停下脚步,借饮水之机倏然回首,但见一抹天青色猛地蹿至树林里。
凝望那抹颜色消失之处,杜甫心头泛起一丝不详的预感,该不是......
林无求蹲身倚靠树干,厌赖地瞅蚂蚁搬食,时而拽根狗尾草戳弄生灵,等待男人再次踏上行路。
然这一回,未待她悄窥对方身影,身后极近处传来一道从容不迫的嗓音:“出来罢。”
林无求悚然一惊,那嗓音近在咫尺,她憋住气息,心脏直跳。
杜甫伫立林边,见无人应答,又唤:“无求。”
这一声却是无奈居多。
林无求无法,只得老实从树后步出,纯良无辜的眸子盯着杜甫,瘪瘪道:“......子美先生。”
杜甫深吸口气,压住心头陡然升起的怒意,闭目:“回家去,勿要再跟着我。”
“不要。”
“我去灵武,你跟着却是作何?”杜甫霍然睁目,忍不住与她诘问。
“随你一道去灵武啊。”林无求端着副理所当然表情。
“四面皆为胡人兵马,且流寇丛生,危险潜伏,你一孤弱女子,若遇上叛军,岂为玩笑?”杜甫提嗓斥道,心急之下,语气比往日加重。
她才不弱呢,林无求内心反驳,顶嘴道:“遇上叛军,你一人便安全吗?”
“好过你我二人皆被缚住。”
“好个鬼,才不好。”
“无求!”
林无求被这一声呵斥吓到。
不知不觉,杜甫拿出长辈的威严,手指向来时路:“听我言,趁天未暗,即刻返家。”
林无求犹作挣扎:“回甚么家,回哪个家?我不知道。”
杜甫脑中抽痛,偏生无法奈她何,深作吐息,一字一顿道:“回羌村,回去偃娘身边。”
可惜林无求最不吃这套:“你说了我便要听吗?凭什么?”
见杜甫张口,又补一句,“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凭什么管我?”
杜甫唇齿哆嗦,手臂几伸不稳,一口气提不上来:“你若不归......”
“不归怎样?”
“从今往后,便再勿唤我‘先生’二字,只当我从未收留过你,我也再不会见你。”
一字一句,咬牙溢出,铿锵有力。
林无求脸色猝然白了一片,眼里生机褪尽,好半晌木木站立,不知言语。
杜甫望着她这副情态,心中作疼,然狠下心肠,不肯示软回转。
两人对峙顷刻,猛然间,林无求转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