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蜡刻油印
加钱是不可能加钱的。
既然找不来人抄书,秦琬决定自己上,谁还不会个印刷术了。
当然,她要搞的不是雕版印刷或活字印刷,这两种传统印刷方式的筹备时间过长,成本也不算低,最适合她现在用的是蜡刻油印。
在激光打印机普及之前,油印是一项中小学教师普遍掌握的技能,用铁笔与铁板配合,在蜡纸上刻出字迹或图案,底部垫上空白纸张,然后用墨轮滚上油墨,一张印满字的试卷就新鲜出炉。
现在正是雄性白蜡虫的产蜡期,又正值秋收与夏收之间的相对农闲,把请人抄书的钱用来雇佣百姓进山搜集白蜡,不仅绰绰有余,还能让高阳百姓赚一笔外快。
至于山泽官有百姓进山需要交税,只要她不追究,才没人会特意把这事拿出来说。
“白蜡虫多生于女贞,雄虫生长期产出的虫蜡可用来制烛照明,比膏油便宜。”
听到蜡能用来照明,窦显与赵洛明显来了兴趣,他二人异口同声:
“那蜡虫可能养殖?”
“蜡虫所制的灯烛用起来如何?”
“能养,但最适合养殖的地方是蜀中襄樊,大周境内最适合大量养殖的是邵南的山阳郡。”秦琬先回答了窦显的问题,再回答赵洛:“若这次收上来的蜡多,我就做两支出来试试。”
听到不适合养殖,窦显兴致低了不少,赵洛却不肯放弃,“这蜡虫既能在高阳存活,便没有不能养的道理,蚕也畏寒,却未见凉州人不养蚕。”
下属有进取心是好事,不论成与不成都能积累经验,在能负担起试错成本的情况下,秦琬不介意放她们闯一闯。
既然赵洛坚持,她便格外好说话地同意了:“那你回去写一份策划书给我,若写得好,我就准你明年春天试种一批女贞。”
赵洛欢喜应下,秦琬又看向窦显:“收蜡一事便由君明主持。”
窦显问:“不知殿下欲如何定价?”
秦琬顿了顿,报出了两斤虫蜡一升粟的价格,又限定了一旬的兑换期限,窦显老怀甚慰地应下,仿佛看到自家的败家子终于知道心疼钱了。
平心而论,这个价格称得上苛刻,成年男子每天的饭量正常在六至七升,高阳的白蜡虫又是纯野生,必然不会如人工养殖的白蜡虫那样挂的满树都是蜡,他们上山一天,都不见得能赚来一天的口粮。
这也正是秦琬的用意所在,把部分不缺粮的人筛去,肯为了这点蚊子腿出力的,必然家境不好,一方面是精准扶贫,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留存治下人口,防止百姓过不下去遁入山林或者投奔豪强。
至于一直在旁边摸鱼的郑平,则被秦琬丢了个校准的工作,美其名曰:“我应伯安之请编纂此书,自该由伯安校准。”
郑平捧着册子看得入迷,头也不抬地应下。
他最近确实不忙,实验田的各项事务都步入正轨,唯一还在运转的就是制作生骨粉,他自那几十户人家里提拔了几个副手,平时只需要过去巡视一圈,打着秦琬的名义与坞中百姓交流感情,践行秦琬反复强调的人文关怀理念,帮秦琬增加了不少民心值。
把任务拆分给几个下属,秦琬又找来工匠,把油印装置给他简单描述了一下,这几样都没什么技术含量,工匠看过图纸,表示三日可得。
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油墨。
既然名字里带了个油,必然要用到油,考虑到印制时字迹晕染的问题,这墨还不能太稀,秦琬回忆着老师上课时给他们看的拓展视频,视频中与油印原理一致的丝印用的油墨呈现出明显的胶状,显然加了粘合剂。
而古代的粘合剂,那就是松香、树胶和鱼胶了。
秦琬让人找来石墨与胡麻油,搭配着几样胶一一试过,最终定下了树胶,原因无他,便宜而已。
待到窦显将收来的虫蜡送到坞堡,郑平特意空出了一口灶用来加工虫蜡。
虫蜡的加工十分简单,只需将虫蜡倒入锅中文火加热,虫蜡就会缓缓熔化,期间可以通过搅拌使其均匀受热,等到虫蜡完全熔化,原本被包裹在蜡中的杂质也沉入锅底,此时将上层的蜡液倒入干净的模具,等到蜡液凝固,就可以获得固定形状的蜡块。
秦琬特意分装了两竹筒的蜡液,往里边放了一根细麻绳做灯芯。
等到蜡液凝固后恰好到了日落时分,秦琬引燃蜡烛,用几滴烛泪将蜡烛固定到桌面上,跳跃的烛火看的几人惊叹不已,就连因为加工技术不到位导致微微泛黄的颜色也成了质朴厚重的象征。
赵洛更加坚定了种树养蜡虫的信念,即使她的策划被秦琬评了个好高骛远,她还想再争取一下,遂劝说秦琬:“以白蜡之易得,来日必要取代膏油。便是真如殿下所说,高阳不适宜养殖蜡虫,我等先行养殖,亦可积攒经验,来日想要养殖蜡虫者,岂能不有求于殿下?”
也就是说,高阳完全可以凭借先发优势形成事实的垄断,后来者想要追上,就必须对秦琬做出利益让步。
秦琬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竹韘,她思考时总喜欢在手里把玩点东西,以前是杯盏,最近练习射箭,则换成了保护手指的竹韘,更加方便她隐藏情绪。
她始终认为蜡烛是生活必需品,不宜定价过高,也不该有什么技术封锁。
但赵洛提醒了她,她完全可以凭借对技术的垄断组建一个行会,只要秦氏还在,她就能凭借着身份压制其他人,把普通蜡烛的价格压下来。
这样想着,秦琬朝赵洛点了点头:“改日我将蜡虫养殖之法告诉你,你再拟一份策划出来。”
敲定蜡虫养殖一事,秦琬重新筹备起印书计划。
油印的关键是蜡纸,其实就是将普通纸张用蜡浸过一遍,因蜡纸需要反复涂墨,秦琬特意选择了目前最好的楮皮纸来制作蜡纸。
由于此时没人会硬笔书法,秦琬只得亲自用铁笔刻印了五份底版出来,等她刻完,负责油印的侍女已经在长达半个月的练习中进化成了熟练工,一千五百份宣传册,她们只用了五天就全部装订完毕。
郑平看着眼前随意堆放在地上的书册,忍不住惊叹:“这法子若是用来印刷典籍……”
窦显冷笑:“那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世人拓了石经还要把石经上的字凿掉几个,来保证自己手里的是孤本,他们要是敢把世家珍藏的典籍印得满天下都是,那群世族把他们挫骨扬灰也不解心头之恨。
窦显就是世族,他对这种心态十分了解。
因此他看向秦琬,表情郑重:“殿下确认要将此法公诸于世?”
“伯安曾问我如何能使国家长久,我如今不就正在做吗?”秦琬指着册子,轻笑道:“民者,万世之本也。”
这话出自贾谊的《新书·大政上》。
窦显讷讷不能言,好半晌才说:“原来这才是殿下心中的民。”
古来虽有士民之分,但按照严格意义来说,官是士,吏居官下,而后才是民。
作为对非官非吏的良民的称呼,民涵盖了上至豪强下至自耕农的大部分群体,同样是民,只有一亩三分地的普通百姓自然无法同豪强相较,这也就导致民这一概念成了豪强的保护色,而真正需要朝廷重视的底层百姓则陷入失声的境地。
如今秦琬骤然点出民与民的不同,窦显竟有豁然开朗之意,他急于向秦琬求证自己的想法:“殿下的意思是,庶人能决定天下治乱?”
秦琬一脸疑惑,反问窦显:“‘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1],这难道不是先贤的教导?”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郑平都呼吸困难起来,自董生以来,天命论才是世间儒学的主流,主张君主修德以顺天应人,通过天象来约束君主,同时也为皇帝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而秦琬引用荀子这句话,虽然同样有约束君主之意,却是将约束君主的权力交到了庶人手中,其背后隐藏的含义就是君主不是人间天神,直接把两汉至今儒家学子宣扬的天命论砸了个稀巴烂。
这何止是狂妄!
这简直,简直!
郑平在心底简直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合适的词汇形容秦琬,窦显却顾不上他的沉默,他兴奋道:“殿下打算如何做?”
秦琬只说了六个字:“兴民生,开民智。”
百姓知道谁对他们好,他们会用脚投票。
至于此举会不会给建元帝挖坑,秦琬只能说,如果有她在的周国还不能独步天下,那只能说明秦氏烂泥扶不上墙,留着也是祸害百姓。
听到秦琬的六个字,郑平猛地看向她,似乎在权衡什么,秦琬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和窦显说起这次的科普计划。
“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2],这次的册子只是一次初步尝试。如今临近秋收,不宜干扰农时,待到秋收之后,君明便将册子发下去,秋收后我会安排人去给他们讲解。务必告诉百姓,若能在明年秋收前将册子上的字认全,我就免他一年税,若是认识一半,我就免他五成税。不用交税的孩童也一样,全认免口赋,认识一半口赋减五成。”
窦显连连点头,郑平摇头苦笑,你们两个这样,让我这个只想寻一明主,然后加官进爵的俗人很难办啊。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荀子·王制》
[2]出自《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