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封家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朦胧烟雨笼盖着东郊外的一所义塾,帘内孩童朗朗齐整的读书声响起。
这座民间义塾是柳家出资开办,延师教读,专为孤寒人家而设,不限男女,皆可来此。
柳颜芝自过了及笄之年,便去求父亲准许她与其弟六郎一道去义塾里当先生。
费了好一番气力,柳父才点头应允。
寒来暑往,她在义塾里教书已一年有余。
是日,散了学,柳府的马车早早停在了院外,驾车的张伯见她与丫头银月打一把油纸伞并肩而来,笑道:“三娘今日散的真早,可巧二郎从京中寄的家书,不久前已经送到咱们府上,三娘快回去瞧瞧。”
“二哥哥来家书了!”柳颜芝目露惊喜之色,步子也快了,“自他入了翰林院,少有得闲时,每月的书信也是一候再候,母亲盼了许久,终于给盼来了。”
张伯笑道:“是,夫人接了信定然欢喜。”
丫头银月搀了柳颜芝上马车,见她一脸喜色,忍不住调笑:“哎呦,这可好了,三娘你终于不用每日眼巴巴盼着等某人消息了。”
柳颜芝一本正经坐在轿中,整了整下裳:“我自然是担心二哥哥的。”
银月偷撇嘴角,懒得揭穿她。
马车一路驶回了柳府。
一进院儿,就听见虞氏的笑声,柳颜芝估摸着二哥哥定然是有了喜讯传来。
打了帘笼入明堂,见虞氏正坐在软塌上与陪嫁周妈妈说话,底下还站了几个丫鬟婆子,倒是规矩,个个敛声屏气,不敢吵嚷。
虞氏虽已年过半百,但保养的极好。头顶梳一个倭堕髻,发间簪了一支玉镂雕丹凤纹簪头,穿一袭墨绿绸绫裙,紫绸绫袄子,身披绯罗帔子,面如银盆,气质雍容。
柳颜芝恭敬行礼问安:“母亲今日可还安好?”
“好、好,我都好。”虞氏笑的合不拢嘴,“我的儿,你来的正好,母亲有件喜事正想同你说。”
柳颜芝坐于虞氏身旁,笑问:“什么喜事,能让母亲如此高兴?”
“过去,我与你父为了二郎的婚事,相看了许多人家都没个称心的。哪成想,江夏孟家前些日子递了个枝来,说是他家还有一嫡出小女未嫁。这孟家倒是不错,世代的清贵人家,家学渊源,家风严谨,想来女儿也教养的好。”
“二哥哥可点头了?”
“他已来信应下了。”
柳颜芝笑道:“给母亲道喜,今后母亲也可享享当婆母的福了。”
虞氏摇头轻叹:“我只盼二郎能娶个贤良的好媳妇,夫妻和顺美满把日子过下去就知足了。你父亲打了一辈子仗,落了一身伤痛,得陛下怜惜,放他辞官归乡。如今,你大哥膝下儿女双全,二郎也好事将近,只剩你的婚事,叫我忧愁。”
“母亲不是在商议二哥哥的婚事,怎的又说起我来了。”柳颜芝面色微红,低低喃喃道:“何况父亲不早已为我定下了谢家的公子,母亲又何苦烦忧此事。”
说到此,虞氏坐起身,一面将信递给她,一面说:“我正要同你说呢,二郎信中还有一桩大事,是关于谢家的。”
柳颜芝接过信去看,简短一页纸上,先是说了他与孟家的事,后就提到了谢家。
她的视线缓缓移到了信中“守服”二字上未动:“谢家的那位太爷怎就突然辞世了?”
“谁知道是这样。”虞氏幽幽叹气,又道:“去年一冬,听说那太爷生了好大一场病,家人都已提前备好了东西。未料开了春,那病突然间就好了,是饭也吃得香了,觉也睡得安稳了,走路也不需要搀扶,谁想到不过短短几月,人就没了。”
“你与谢九郎的婚事,怕是近二年办不成了。”
柳颜芝一时不觉心中沉沉,眼底晃过一丝落寞。
虞氏心疼的将她搂在怀中安慰:“芝儿别怕,为娘知道你的担忧,那谢家一拖再拖,过上几年,你的年岁愈大,若是……轻易再有个变动,怕是不好办。不若,我再同你父亲商议商议,探探谢家口风。”
意识到了母亲语中深意,柳颜芝突然起身,急急道:“母亲万不可对父亲提,定下的亲事,哪能说退就退,惹恼了谢家不说,倒叫外人说我们柳家出尔反尔,使不得,断断使不得。”
虞氏唬了一跳,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连连抚慰道:“急什么,我总是要问过你的意思才好做决定,你既不愿意,那就权且再拖一拖,也无妨,柳家的女儿自然是不愁嫁的。”
……
神德十一年,隆冬时节。
河东郡披上了一层银装素裹,满天白雪皑皑覆盖千山,十里冰封。
几个穿红着绿、胖乎乎的小娃娃,在院儿里欢欢喜喜堆雪儿玩。
忽的转头瞧见廊内走来一个身披银狐氅,头戴雪帽,眉眼柔和,仪表不俗的姑娘,拍着手呼唤道:“姑姑、姑姑——”
柳颜芝笑道:“几个小皮猴儿,就知道贪玩,冻坏了可怎么好!”
一面说,一面走来抱起近前一个粉雕玉琢小女孩儿。她细细看了看,赞到:“不错,瞧着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和长嫂一样。”
女孩儿被逗的咯吱咯吱笑,用手轻轻扫她的眉眼:“姑姑,你的眼睛也会下雪。”
身旁的丫头银月顺势看向了她,也跟着笑了:“姑娘快擦擦吧,再一会儿,就该瞧不见路了。”
原是天寒地冻,雪下的急。柳颜芝早早起了身向母亲请安,因行的快,眉眼间也略覆盖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雪。
柳颜芝放下怀中的小娃娃,任她去玩闹,接过了银月递来的帕子,随意擦拭几下,后又想起什么,漫不经心问:“近日里,二哥哥可有家书送来?”
“未曾”银月撇撇嘴,小声抱怨道:“姑娘这话,光今日我都听过四五遍了。”
“是么?”柳颜芝微晃了神,“我竟忘了。”
她将帕子递与了银月,转身回了房。
银月欲张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她知道,三娘不爱听。
每每瞧见家中有二公子寄来的书信,三娘的眼中便露出期盼的神色,尽管藏的极好,却也是瞒不过她的。
三娘等的哪里是信,而是信中仅有的,一抹淡淡的痕迹。
听说谢家那位九郎又立了功,陛下很是欢喜,破格升了他三级。
又听说,陛下有意将公主许给他。三娘听后,无声在夜里哭了许久。
从那之后,三娘的话愈加少了。
又过几月,立了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昔年与三娘同待字闺中的几个好友,都相继出嫁,有了归宿。
这日,东府的卓夫人做东,办了茶会,邀几个亲近姐妹来品茗谈心,帖子里也一同邀了柳颜芝。
难得卓夫人有兴致,柳颜芝不好回绝,道了谢应答下来。
去后,她才发觉,今日来的全都是已嫁了人的妇人。
这些个妇人,谈笑间倒也没了拘束,不似往日在闺中时羞赧的小女儿模样。只略有几个不知是哪家庶出的小妹,躲在一角,不敢出声。
“嗳!”一身怀六甲,抚着滚圆大肚的妇人道:“自成了婚,我这肚子一刻都没停下过。我家那口子,面上瞧着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背地里却像个恶鬼投胎!半月不见,瞧见我就像瞧见一块肥肉,真恨不能把这肚里的崽子填到他肚里去,叫他也尝尝女人的不易。”
又有一体态丰腴的夫人笑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那口子,早不知多久没来我屋里了,再不来,我门口都要结蛛丝儿网了。”
柳颜芝默默拿了一块糕点,小口尝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坐在上首的卓夫人面容淡淡,看向孕妇人,浅笑道:“是啊,我倒是真羡慕你,上有郎君宠爱,下有孩儿承欢膝下,日子也不觉得闷了。”
那孕妇人起先还有些怒气和委屈,听了卓夫人这话,顿时是气也没了,怒也消了。
满城谁不知道,东府的大娘子不能生养,嫁入府中十年,莫说一个娃娃,就是连颗蛋也未见着。丈夫早对她不满,若不是还顾忌着她的娘家,早动了休妻的念头。
“嗐!”那孕妇人四两拨千斤道:“夫人别着急,您还年轻,孩子这事儿急不来,保不准哪天他不知不觉就来了呢。”
“你们也别嫌我话糙,这理可不糙。我与我家那口子,头一年不也是没中,结果第二年,他不知从哪儿学了些鼓捣人的本事,硬是折磨的我几日没下的了床,这孩子居然也就有了。”
“所以,依着我的经验来看,还是床上姿势的问题。”
“咳!!!”柳颜芝一口糕点没咽下去,卡在嗓子里,呛的她面色爆红,直拍自己的胸脯,连连喝了好几口茶,才消下去。
见众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她,她硬着头皮,理了理耳边碎发,微微一笑坐的端庄,向众人道了声歉。
众人又挪开了视线,继续谈论方才的话题,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收不住。
几个成婚多年的妇人,纷纷给卓夫人出着五花八门的主意,听得身后的丫头银月目瞪口呆。
柳颜芝实不敢听,想捂上自己的耳,免遭荼毒,可她耳聪目明的,哪里能听不清呢?
古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当晚回去,她的梦里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