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神医归刻
酉时三刻,归神医带了他的药箱,穿过游廊来到蓼汀院,为哑娘诊治。
进了明堂,见屋内只有一个哑娘,躺在榻上支着头,昏昏沉沉打盹。
她等了许久,归刻都没来。夏日里总觉得气短乏力,懒懒散散,像只猫儿,提不起精神,更别提吃饱喝足后,更容易犯困。
归刻直了直身子,喉中轻咳,惊醒了倦眼乜斜的哑娘。
意识到自己失礼,哑娘急忙起身,向归刻躬了躬身。
“欸!不用跟我老归拘这些虚的。”
归刻摆了摆手,放下药箱一屁股坐在另一侧的椅上,端了口早已凉透的茶,不客气地咕噜几口喝完。
背着那沉沉的药匣子走了许久,喉咙都要给他干冒烟。
今早,他想偷溜出府,谁曾想那几个门外的王八羔子,硬是拿刀架着他,将他抬了回去。
他岂能受这等气?
还是不死心的他又挎着药匣,窸窸窣窣蹲下身子,在各处的角落找掩藏在乱草中的狗洞。
忽然他发现远处正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狗洞,喜得连忙走去瞧,洞虽不大,挤挤总能爬过去的,总比待在这府里强。
那姑娘不好治,那太守也不是什么好人,治不好他的小命可就要丢。
他先将药匣小心翼翼推了出去,放置稳妥,宝贝似的生怕它丢。这里头可是装着昨夜太守赏的几锭金。便是将他丢了,也不能丢金子。
然后伏地慢慢爬出狗洞,头出去了,上身磨了半晌却不得其法,胯骨处卡住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突然之间,一道阴影覆在了他的眼前。
他抬头往上看,见是那长随章会,正抱着臂,兴致冲冲俯视他。
“看什么,还不拉一把。”归刻自认心虚,声却高。
章会没理,眼神却瞥到了一旁的药匣子,归刻见他一双贼兮兮的眼盯上了他的命根,警铃大作,想伸手去拿。
但他一把老骨头,哪能快的过身强力壮的章会,一眨眼的功夫药匣就到了他的手上。
归刻看见那“黑心贼”翻开他的药匣,取出了里头的金,揣入自己的怀中,立刻便是一顿好骂。
“你这黑心的!干什么不好,偏要干那些偷盗的事儿,还给我!”
章会:“对于归神医这种言而无信之人,用不着讲君子之礼。”
“你放屁!我出去如个厕就回,哪里是要跑。”
“粗俗。”章会十分嫌弃地看着他。早听闻城东住着一位脾气古怪的神医,能起死人而肉白骨。
他想,自古高人总是有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得敬重。但这位的做派实在与神医二字搭不上边。
归刻没了金,立刻改口,屁颠屁颠原路返回,朝着洞外的人叫唤:“我不跑了,你把金子还给我。”
洞外药匣子也被人踢回,附带了一句:“等归神医何时信守承诺,办好我家大人的差事,这金子自然会回到你手中。”
“你!”归刻一阵气恼,不死心冲着外头小声道:“你家大人…你家大人…真是个死榆木脑袋,你放我出去,这金子咱们平分不好么?”
“不好!”章会利索走掉,丝毫不做停留。
归刻不情不愿,抱着药匣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直叹到哑娘面前。
哑娘歪着头打量他,这神医年纪虽大,但眼中清澈,半点不掺浑浊,举手投足间随心所欲,倒真像个老神仙。
没成想,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姑娘,我老归先与你说清,你这病好不好得了的看造化,短则三年,长则遥遥无期。治好了,大家都欢喜,治不好,你也别怪我。”
哑娘眼中希翼顿时被浇灭。
归刻又继续道:“也算你命好,遇见的是我老归,天底下没什么人是我救不了的,我有一奇法,可助你三月内开口说话。可此法凶险异常,我也是从未有过尝试,稍有不慎性命不保,你愿意么?”
哑娘猝然起身,犹豫再三后点头,她愿意的。
自失忆后,她总睡不好,每到夜间便头痛欲裂,噩梦连连。白日里又提不起精神,如水上浮萍,飘忽没有归处。
这样行尸走肉的日子,太折磨了。
“那你给我立个生死状,若不成,也不能怪罪于我,全是你命短。”
哑娘默了片刻,最后认下了。
若是因救她而牵扯了无辜之人,她怕是去了阎王殿,也不能瞑目。
……
月色朦胧,竹影横斜,院内四处已燃起了昏黄的灯光,谢九霄还未归家。
哑娘躺在榻上,冷汗淋漓。
头上扎满了粗细不一的银针,针针刺的是她的痛处。喉下又贴了一剂黝黑刺鼻的膏药,紧紧吸附,如有烈火烤炙,疼痛随着时间一点点加剧。
哑娘的指已陷进了褥中,神思模糊。
这夜,太守府内忍受折磨的又何止她一人。
谢九霄书房内有一暗室,密不透风,形似铁桶。
内置了许多专供审讯犯人的刑具,足有臂粗的铁链铁鞭、生锈的老虎凳、墙上挂了各异锋利的刀具……
周家的大儿周福,被人蒙着眼绑作一团,破布似的丢在角落。
许是蒙上了眼,听觉也更加敏锐,他听见有脚步声朝着他走来,不急不缓。
“你…你是谁?”周福试探地问。
那人沉默,不语。
紧接着,耳边又传来一道铁链声,拖响在地上,他吓得缩起身。
等了许久,又没了声音,正当他疑惑时,室内乍然响起一声“啪”一声巨响,这是鞭子划破空中,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的声响。
其中夹带着一个凄厉的喊叫:“啊!!!”
一股急速的风声,从他脸上呼啸而过,周福吓得又是一抖,两腿颤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你们竟敢动用私刑。”
“呵!”那人轻蔑一笑,“在这儿,我就是王法。”
周福心内一震,这声音……好像哪里听到过,这人竟如此狂妄,他到底想干什么?
鞭声和凄厉的喊声还未停歇,周福一个小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好像已经闻到了远处飘来铁锈般的血腥气。
周福害怕到窒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唇色发紫,手脚冰冷。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捉我?”
“无冤无仇?”
谢九霄悠悠走至他身前,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你当我闲得慌,故意找一个草包麻烦。”
说着,他抬手止了一旁脸红脖子粗,正叉着腰卖力嘶心裂肺喊叫的章会。
室内一瞬间安静。
“你的胆子未免太大,竟敢蓄意谋害柳家的女儿,这可是死罪,按律当斩。”
只这一句,周福隐隐猜测出了几分对面那人的身份,能几次三番与他过不去的,只有谢九霄了。
“谢太守,我虽是一介草民,可还担不起如此重的罪过。你无非是看我不顺眼,想随意找个由头除我,这罪我不认!”
谢九霄倒也没意外他猜出,极坦然:“哦?那这些时日待在你周家的女子,莫非是凭空送上门来的?”
周福从小是个老实敦厚的,却也有些牛脾气,尤其是对着谢九霄。
第一眼见他,他就本能的排斥,十分不喜欢这新上任的太守。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好人。
“哑娘已经是我未过门的妻了,她待在我周家,天经地义!”
谢九霄听完,面色一寒,一双眸子轻轻眯起:“你找死?”
“我们两情相悦,你别想抢走哑娘……你唔……”周福梗着脖子犟道。
他话还未完,口中就被人塞了一块破布子。
这样的泼皮,怕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谢九霄再没兴致审他,抬了步子要走。天色已晚,多的是时日慢慢与他耗。
几步后,又停下。
谢九霄转身,眼中似笑非笑望着他,语气不明道:“你知道么,她左胸口处有颗红痣,极美。”
周福起先还如死尸一般躺在阴冷的地板上,无声无息。直到听见他如此羞辱哑娘,一瞬间疯狂挣扎着,想要扯开身上的麻绳,劈了那禽兽。
“呵!”谢九霄满了意,大步走出暗室。
章会等一行人早已在外等候,待谢九霄出来才道:“主子,那人该怎么处理?”
“留口气,别死了。”
章会领了命,又想起什么,极快看了眼谢九:“那…主子今夜还宿在书房么?”
谢九霄随意抚了抚左手上的玉扳指,古怪道了一声:“自然是要回去的,否则院里红杏耐不住寂寞出了墙,还得费力掰回来。”
……
哑娘沉沉阖上眼,躺在榻上。
一个时辰后,归刻撤了针,颈子上的膏药也拿了下来。出了汗,撕扯下来也不觉得痛,没有惊醒沉睡的哑娘。
归刻呼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待收好针包,他转身的一刻,差点没吓死。
谢太守什么时候立在他身后的,跟鬼似的,没一点声响。
“谢太守。”
“如何了?”
归刻道:“一切都好。初始行针,是瞧不出什么进展的,待半月后,方能看出成效。”
谢九霄有些累,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儿就走。
归刻巴不得立刻走,将药匣收拾好,走时却不小将袖口处一张薄薄的黄麻纸落在了地上,他赶忙蹲下身欲捡,比他更快的是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谢九霄拾起,打开一看,只粗略瞅了几眼内容,见落笔处用柔美秀气的簪花小楷写了哑娘二字,多瞧了几眼,眉心微动:“生死状?”
归刻讪讪摸了摸鼻子:“大人,我……”
还没说完,谢九霄忽然使了力,将纸揉碎:“对不住,本官手劲大了些,待明日本官亲自为你写一张。”
“不必不必”归刻摆了摆手,绿着脸心都在痛,面上还得装笑,“哪能劳烦谢太守,不用写了,以后都不用写了,我一定尽心尽力,治好那丫头。”
须臾,归刻逃也似的跑了。
屋内只剩下哑娘和谢九霄两人,安静极了。
他走进榻前,垂下了眸子淡淡地审视她,久未有动作。
哑娘额上几缕碎发微湿,娇艳欲滴的俏脸伏在玉枕上,挺巧的鼻下是翕合饱满如樱桃的唇瓣,极勾人亲去采撷。
她安心地睡去,丝毫不知危险将至。
红润的唇瓣上,忽然落了一只修长的指,来回反复重重的碾着,动作大胆而又冒犯。
哑娘梦里似乎尝到了一串糖葫芦,甜甜的山楂包裹着外层的冰糖,她开心地伸了舌头想去舔一舔它。
那糖葫芦却像成了精,极有技巧的勾着她,不让她一口吃掉,惹她唇角处流了细细一丝清涎。
耳边是男人沉到哑的嗓音,冷声质问她。
“柳颜芝,你就这么耐不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