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突如其来的圣母心
后罩房的庖厨里已经开始为晚膳做准备,厨房的中心是一个大土灶,灶上支着三足的大铁锅,锅中冒出的腾腾炊烟在空中缓缓升腾。从室外进来,刚撩开厨房门口的厚布帘子,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秦芳芷后背立刻沁出一层薄汗。
“夫人醒了!将军早起离开时吩咐炖上的粥还在锅里煨着呢,哪里消得您亲自跑一趟,我们正打算盛了给您送去。”
厨房中氤氲着海货的鲜味,还有一股淡雅温馨的谷物香,秦芳芷敏锐的嗅觉很快捕捉到那盖着木盖的大铁锅里炖着的为何物,她眼皮跳了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不吃!你们分了!”
“那夫人可要吃清蒸鱼?今天鱼贩了送了两天刚从冰河里钓上来的草鱼,奴才把鱼片了给您蒸着吃。”大嘴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用干净的布裹着从架在火上煮水的小炉子里给秦芳芷到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递到她的手上。
“不好,不想吃。”秦芳芷又摇头。
大嘴有些犯难,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如果将军回头问起来,知道夫人酒醒之后什么吃食都没进,怕是要怪罪。往日便也罢了,将军不怎么管夫人,可今晨那可是亲自来了厨房里给他叮嘱了,这可如何是好。
秦芳芷的眼神一一扫过这间不大的庖厨的四壁,厨房的一角挂着捆在一起的干香料,肉桂、八角、姜片,隔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的大料香。
东面打着一墙木架子,从上往下摆着洗刷排列好的厨具还有一众调料,大致过一眼,种类不多,只有糖盐白酒米醋,还有两瓶子花花绿绿的细末,也不晓得做什么用。
再往西,屋顶垂挂下来一溜麻绳,挂着各式各样的鱼肉,都已经被开膛破肚处理干净,这些鱼肉大多当天就能全部吃完,所以这样挂着也不担心会放坏。
至于处理完用来风干的那些,已经一字排开,吊在外面抄手游廊的回廊下,从一旁走过,能闻到独属于腊味的淡淡的咸鲜味。
秦芳芷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挂在厨房中的一块肉质鲜嫩,泛着淡淡粉红色的大五花上。肉的两端被打了孔,用麻绳挂着,秦芳芷示意大嘴将肉剪下来,拿在手上掂了掂。
这是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带着一层微薄的白色脂肪,肉表的纹理清晰可见,细腻而有层次,肉的质感柔软,手感却又带有一些弹性,一个顶尖的厨子看到一块上好的食材,总是会流露出望眼欲穿的痴汉模样,秦芳芷也不例外:“就它了!今天吃红烧肉,大嘴,去把饭焖上!”
秦芳芷不顾众人的阻拦,亲自卷起袖子,束上襻膊,将肉清洗干净,寻了一处还点着火的小炉子,用粗签子插上肉,举着这一大块五花直接放到炉上过火:“这一环叫烫肉皮,能够烫掉猪皮上没去完全的猪毛,亦能去腥。”
李大嘴拉上小嘴,将信将疑地站在秦芳芷身边,两双手伸了又缩,却找不到半点可以下手帮忙的地方。
秦芳芷自信地勾了勾嘴角,刀下生风,三下五除二把一大块五花切成大小均匀厚度一致的肉块。一柄锃亮的菜刀舞得虎虎生风,看得一旁厨房里的众人以及从看到她拿到起就脸色大变的令月心惊胆战。
“夫人的刀工看着不像新手。”小嘴啧啧感叹,他跟着干爹练了好些年,都没有夫人这般的刀法,虽然还没有见识她切片切丝的本事,但仅凭她几乎闭眼切出大小几乎无差的肉块,就足见其功力。
“夫人怕不是跟着御膳房的姑姑们学过两手?”
大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秦芳芷琪起锅烧油,又撒上一把冰糖,推着铲子翻炒,圆勺一舞,从一旁的清水锅里直接抄起一勺冷水下锅,动作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的模样,只听此啦一声,随着蒸腾而起的白烟,她手上动作不停,吩咐烧火的小厮抽些柴火出炉转小火再慢慢翻炒。
伴着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锅中的冰糖逐渐变得焦黄,锅中糖浆吐出的泡泡由大变小,秦芳芷将准备好的五花肉倒入锅中,手下铁铲使劲,白花花的肉块在焦黄的糖浆中翻滚,很快染上颜色,表面呈现出带着一层薄薄光泽的深褐色:
“咱们这儿没有老抽,直接炒糖色也是一样,你们记住啊,做红烧肉,如果是用五花,那就不一定要焯水了,若是还觉得腥气,那就做之前用料酒稍微腌制一会儿。”
秦芳芷前世做国宴大厨,收徒不少,乐于和旁人分享一些经验。大嘴小嘴愣愣地点头,一旁的令月虽然有满腹疑问却不敢在众人面前开口。
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是何时学会了这些本事?难道真同三年前公主在金陵大报恩寺随意求来的签里说得一样:一身两魄,岁推性移?
秦芳芷不晓得令月心中所想,她已经麻利地往锅中扔入葱姜蒜和几瓣大料爆香,锅中腾起一阵强势的辛香,秦芳芷又往锅里随意丢了了两三个山楂干,倒水沫过油光锃亮的五花肉,大火炖煮,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盖上锅盖,又吩咐转小火细细炖约莫一个时辰。
她卸下围裙,在周围一圈人震惊的眼神中像一个功成身退的“伟人”,她冲着“人民”激昂地挥了挥手:“同志们,以前你们真是辛苦了!”
烹饪方式严重匮乏的异世大陆,让她每做一道于她而言再简单不过的菜肴,都觉得心中有愧。
一愧从前不知大梁人民口腹之辛苦,错怨其在饮食上以不得真法的清蒸水煮苛责于她;
二愧穿越至今,缠绵病榻数十日,未能早些给“当代”饮食沙漠带来一丝甘霖,在其位不谋其职而让此间人民又多日困于囹圄;
三愧:他娘的,看看身边这些老的小的看着自己那种震惊,期盼,恨不得五体投地的表情,而自己仅仅只是做了一道五花肉啊,虽然这道菜要想真正做好相当不容易,但是,就这眼神直勾勾对上,谁能不愧疚?!
秦芳芷觉得自己已经把自己深深PUA了,她决定,要以拯救大梁百姓生计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她这个身为国家队首席掌厨应尽的职责,民生问题,于她而言,归根结底,是吃的问题,来都来了,不成为当世食神,实在对不起她的一身本领和拳拳“报国之心”!
她暗自打气,看向身旁众人的眼神更带上了一股“悲天悯人”的“圣母”滤镜。
“主儿,外头有人求见!”
这厢秦芳芷,自觉端了一个小凳,和大嘴小嘴一起围坐在肉锅跟前,静待已隐隐闻见淡淡酱香味的红烧肉,如月从外面打了帘子进来,才短短两日功夫,已经对眼前的景象见怪不怪。
“见我还是见将军?”秦芳芷抬头,手上还拿着一块咬了一半的糖蒜,甜中带有微咸,蒜香四溢。
“说是平城守军把总家的夫人,入冬要布粥,过来请夫人您拿主意的。”
平城除了韶煜风率领的玄甲军,原本还有一支地方守军,所谓的把总,换算成现代的军职,也是军队中的一个连长。
“找我做什么?又不是不知道我是第一次过来,这些东西都不熟悉,找我没用啊,再说了,你们古代……咱们这年代,布粥也是关乎名声的政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为什么是把总家的夫人过来问我?”
秦芳芷将剩下的糖蒜丢进嘴里,大嘴立马从缸里又舀出两颗饱满的来,盛到碟子里,递到秦芳芷跟前。
“这……”如月也不知晓,看着秦芳芷自己动手开始扒蒜,一双素手不知所措地伸了伸,还没出口询问主子是否需要帮忙,秦芳芷已经熟练地将蒜送进口中。
“我知道我知道!”小嘴抹了一把嘴上的酱汁,抢话道:
“是徐把总家吧,她家夫人是咱们平城首富马家的四姑娘,又因为嫁了个军官,所以在平城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每年入冬,平城商会都会由马老爷牵头,召集这边的商户捐米粮,在整个平城里面挂牌子设六处粥棚施粥,我以前没被干爹捡回来的时候,就去排队喝过粥呢!”
“这样啊……”秦芳芷接过如月递过来的帕子擦手,转头对如月道:“请她到前厅等吧,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小嘴!”秦芳芷眼珠一转,转头问道:“那粥好喝吗?”
“稀得很,不当饱,但却是那时候唯一能吃的东西了。”小嘴的眼神一直往正炖煮着红烧肉的锅上瞟,听到秦芳芷的话,咽了咽口水,回答道。
秦芳芷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领着如月令月出去,末了回头冲着厨房众人叮嘱:“看好锅,里面的肉还得三刻钟才能出呢!”
“主儿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月领了命令去前厅传话,令月小心地扶着秦芳芷穿过挂着冰棱的抄手游廊往落雪院走。
本因为昨日白天阳光正好而化去的积雪,经过一个晚上的鹅毛大学,又再次层层叠叠地堆砌起来,银霜遍地,长廊上有未扫净的雪,一脚踏过,步履间带着清脆的银铃之音,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昨日在福记饭馆,隐隐听到,除了玄甲军在的时候,其余日子,只要入了冬,冻死饿死的百姓不在少数?”秦芳芷捂着手里的铜丝牡丹手炉,若有所思。
“平城到底是最西北,一入冬,天寒地冻,又是边城,每逢战乱,流民不少,这样的惨事,内陆州府不常见,但在边疆,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包括我们在内的富贵人家,平城却不在少数。”昨晚出了趟门,秦芳芷也多有留意沿途街景,就拿南面三条街来说,虽然战争刚熄,街上没什么人,但沿途宅邸丹楹刻桷,比现代那些古装剧中的深宅大院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人恍以为这不是战事刚了的边城,而是盛京街坊。
“奴婢听说,此处为官者,多为京官外任或是家中有钱捐了官职的,没有战事的时候,两国之间也有通商,在拿到南面的州府高价卖出,所以这里的商贾,家中多少有些存余。”
秦芳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做声。
将军府的屋檐被一层洁白的厚雪覆盖,静谧而宛如仙境。屋檐上挂满晶莹的冰挂,仿佛是巧夺天工的冰雕艺术,每一片屋瓦、每一根横梁都披上了银装。
主仆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檐之上,厚雪之下,白衣身影抖了抖身上的积雪,一双剑眉微蹙,向着落雪院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身形似一片白雪,在风中几个旋转,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