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杜玉娘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古家门口,隔着一道门帘,眼巴巴地等着,从日上梢头坐到下午。

眼看着日落西山,都准备做晚饭了,余大娘实看不下去了,在围裙上擦擦手,叫道:“玉娘……”

才说了两个字,小姑娘忽然跳起来:“余大娘,有位大叔提着东西走过来了!”

颖安县的街道呈井字形,最中间是县衙,八条街都用官员补子取名。

其中南大街东段,因为接近盛产丝绸重镇湖州,又靠近北去应天的驿道,是富人聚集区,叫狮子街。与之相反,北大街西段连通的是附近的乡村,是颖安县穷人聚集的地方,白雀街。

作为唯一一个从狮子街搬到白雀街的,还是借住的败家子,江重涵一直都是各家各户数落鄙夷的对象。这天早上,江重涵好好的未婚妻不要,非要认作义妹,已经足够让白雀街的街坊议论了。认完之后,江重涵又一整天不见踪影,更是说什么的都有。

现在看到朱大昌提着篮子走来,街坊们第一反应就是:江涵哥别是为了吃饱饭,把新认的义妹卖了吧?

一时左邻右舍全都望了过来,个个都竖起耳朵听。

古大勇已经去县衙了,余大娘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小姑娘,根本不敢让朱大昌进屋,急忙拦在门口,问道:“朱大肠,甚么风把你吹来了?”

流言蜚语能杀人,朱大昌也停下脚步,大声应道:“余大嫂,我领了赏钱,把涵哥儿的那份送来了。”

一听到“钱”这个字,就有人忍不住了:“朱大肠,那败家子把新认的义妹卖给你啦?”

“你胡说八道甚么!”朱大昌一听就来火了,“涵哥儿是这样的人吗?我是这样的人吗!”

那老妇嘀咕:“那还能为甚么送钱来?”

朱大昌气得嗓门更大了,震得杜玉娘耳朵嗡嗡响:“余大嫂,好叫你知道,今天上午涵哥儿与我做了笔买卖。他教我做一道菜,我做好之后献给邹老太太做寿礼,说好得了赏钱我们四六分。现在,我就是送他那份赏钱来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这是二两银子,你拿戥子来,当众称一称。”

什么?!街坊们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二两银子?朱大肠是疯了不识数了,还是拿来的是锡纸做的银子?

“我家有戥子,我拿给你。”先前怀疑江重涵卖义妹的老妇哪里相信,马上飞跑进屋拿了个戥子出来,“老婆子来称!”

众目睽睽,朱大昌也不怕这老妇人偷钱,大大方方地将银子往盘子上一放。

那银子不大一块,缺口痕迹一眼可见,明显是从一颗整锭的银子上面凿下来的。老妇拨了拨准绳,还真是高高的二两银子。

而且远看不觉,近看才发现,这银子光芒不一般。

“看到了吧?这可是雪花官银!我特意去银铺凿开的,二两,一星不少。”朱大昌仰着下巴,满脸得意之色,“咱们颖安,除了戴知县,还有谁能拿得出雪花官银,不用我多说吧?”

大齐由官府铸造的银子叫官银,因本银足色,又叫雪花银。但官银都有额定的分量,只有一百两、五十两、二十两、十两、五两五种。不要说百姓日常,就是达官富人打赏,也用不上这么大的银子,因此常常会把雪花银凿开,或者拿到银铺去兑成一两、甚至几钱、几分的碎银。银铺搜集碎银再熔铸,难免掺入杂质,按照杂质的寡众,又分为纹银、细丝银、摇丝银。

此外,官府发行的铜钱因铜九铅一,颜色澄黄,又叫官钱、大钱。而民间将官钱熔了以后掺入锡再造的钱,称为私钱、铜钱。

官银、官银已经很少见,只有跟官府关系好的人才能拿到。大多数百姓用的,都是摇丝银、私钱,街上小贩说一个烧饼两文钱,就是指两个私钱。

按大齐律,一两白银兑一千钱,但因摇丝银、私钱的存在,兑钱往往有浮动。成色差的摇丝银一两也就能兑九百文,甚至只有八百多文,纹银能兑一千文。而雪花官银,则能兑一贯大钱、一千一二私钱。

眼前这锭雪花银,可足足二两啊!

街坊们眼睛都直了。

朱大昌满意了,再次强调:“这可是邹乡宦赏的,不信你们跟邹乡宦的小厮们打听打听。邹老太太可喜欢我献的那道菜了,又可口又香,还软乎乎的容易克化,高兴得不行。邹乡宦这个大孝子,一抬手就给了这个数!”

他张开肥短的手指,脸上喜滋滋的都是笑:“嘿嘿!”

五两啊,还是雪花银!居然就落到这胖子手里了!

有人惊叹:“看不出来啊,江涵哥这败家子还有这本事。”

有人酸溜溜的:“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江涵哥可真能藏。”

还有人暗中搓火:“江涵哥跟我们没交情,不说也就罢了,把义妹托给人照顾却瞒着挣钱的法子,啧啧……余大嫂,我可真替你冤。”

杜玉娘来了颖安县就听说义兄的名声不好,眼看着这会儿义兄挽回了颜面,生怕古家二老对他有意见,忙解释道:“义兄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绝不是对不起大叔大娘!”

“对、对。”朱大昌得了好处,也为江重涵说好话。“不是我王婆卖瓜,就说把猪皮汤摇成薄饼再切成冷淘这道工序,整个颖安县除了我,没人能做好。涵哥儿若是找别人,别说赏钱了,白搭进银子,做出来还烂乎乎的,恐怕邹宅的管家看了菜就要撵出去。余大嫂,你千万别误会他。”

说完,他把银子连同竹篮一起放在古家的门槛边。

“余大嫂,这是我自己做的熟切,不值什么。本来我是要给涵哥儿的,但涵哥儿上午同我说,你照顾他妹子,很是辛苦,让我把东西都给你们。你拿着,我回去了。”

语罢转身即走。

余大娘连话都没能说几个字,就这么被塞了二两银子,只能狐疑地拎起篮子。没想到这竹篮分量不轻,她哎哟一声,差点摔落。

拿着戥子的老妇趁机掂了一把,又撩起盖在上边的干荷叶瞧了一眼。

“做什么?”余大娘凶巴巴地骂了一句,一手挎着竹篮,一手拉着杜玉娘回屋去了。

“看一眼而已,又不少甚么……”老妇悻悻回家,才走了半截路,就有人围上来问:“熏肠子么?”

语气嫌弃里带着羡慕。

一碟熏肠子也要十四个钱呢,他们也不是每天都吃得起的。

“哪是呀!”老妇咋舌,“满满一大盘的猪头肉!还有两只卤好的蹄子和一条鲜鱼!”

“这不得三四钱银子?这般冷的天,够吃大半个月了!”街坊们心里跟倒了桶醋似的,更酸了,“怎地就古家这般好运!”

若是今早江涵哥托付义妹的人是她,这大半个月顿顿有肉的就是她家了。

“你怎么不说朱大肠好运呢?”老妇也羡慕嫉妒。

那可是三两雪花银啊!

若她们也有朱大肠那手艺,江涵哥哪里会舍近求远?这三两雪花银就是自己的了。

而且献菜相当于在邹乡宦面前亮了招牌,有一就有二。虽说以后遇不到整寿,不能有五两银子这么丰厚的赏钱,但富贵人家一道菜赏一二钱银子那是常事。

难怪朱大肠舍得送三四钱银子的熟切!这么好的门路上哪找去!

酸完了,众人不由得对望了一眼——上哪找去,还用说吗?

江家虽说败落了,江涵哥到底是吃过见过的人啊!

“唉!”余大娘关门的瞬间看到众街坊的神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娘,我义兄他……他……”杜玉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想解释,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余大娘相信。

余大娘一回身,看到小姑娘急得眼泪汪汪的,不由得笑了:“傻孩子,你哭什么?放心,你大叔大娘不是那等没眼色的小人,整天就会酸。朱大肠的话说得不错,我这手厨艺别说做什么猪皮汤摇成薄饼再切成冷淘,就是猪皮汤我也熬不好。你义兄若是让我做这道菜,别说一顿骂了,在邹乡宦面前落不到好,被其他衙差知道了,以后我家老头在衙门的日子,不知多难混。”

“如今呢?我只是给你个凳子坐,就得了一大篮子熟切。这样的好事,我家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他?”

杜玉娘觉得她说的是真的,但又不放心,小声问:“那您叹气做什么?”

余大娘将篮子放在案板上,开始蒸饭:“我是怕其他人眼红这样的好事,以后会缠着你义兄。”

不用以后,第二天一早,抄了一夜书、两天一夜没睡的江重涵撑着神智回到白雀街,还没到古家门口,就被人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