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虽然一切都在算计之中,但看到迎接出来的不是主簿,而是知县时,江重涵还是震惊了。

知县,正七品朝廷命官。

周氏,也就比贱籍社会地位高一点的奴籍。

然后呢?正七品官到县衙大门口,领着主簿,当着所有百姓的面,热烈迎接一个奴婢。放现代,相当于现代一个县|委|书|记带着副县|长亲自到门口迎接某家的保洁员,还所有人——从知县本人,到周围的百姓,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周氏甚至没有多看知县一眼,当先走进了县衙,知县、主簿等人紧跟上,围观的百姓也呼啦一下冲了进去。

江重涵也只能默默咽下震惊,等到余大娘和杜玉娘都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把怜姐扶进大堂。

到了大堂上,衙差敲响开堂鼓,知县高坐上头,端着架子问道:“何人喊冤呐?”

怜姐伏在地上,艰难道:“回知县老爷,是民女。”

“有何冤情,速速陈上。”

“是。”怜姐不敢抬头,一直伏跪着。“民女林氏,状告姚五娘拐卖良家子、逼良为贱。民女本是良籍,四岁时被姚五娘看中,打晕民女拐走,强行将民女入了贱籍。方才姚氏在众目睽睽之下,已承认拐卖良家子、逼良为贱之事,证据确凿。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女做主,将民女从贱籍除名,还民女清白身份!”

一边听她说,知县一边侧着头。

一个青衣门子附在他耳边悄语。

不用说,肯定在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

比如周氏是广宁伯府的管家媳妇,奉命外出采买侍妾,却中途发现并非清白身云云。门子说完,怜姐也说完了。她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只把棉布又洇出一团血来。

百姓的血对知县来说,还不如一朵花新鲜,他只关心一件事:“可有此事?”

话里没有称呼,眼睛却带着殷勤之色看向周氏。显然,戴知县已经弄清楚了,这桩官司就不是什么为民伸冤,而是广宁伯府的豪奴受了欺骗,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鸨母一个教训。

周氏自恃广宁伯府豪奴的身份,上了县衙公堂也没有跪下,见知县明白,便略一点头:“不错,我可作证。”

“好啊!”戴知县登时发怒喝道,“按律,略买良人为贱籍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来人,把姚氏拿下,打!”

姚五娘原本就被周氏的两个健壮婆子扭住,塞了汗巾,只能吚吚呜呜地叫,一个字也说不出,现下听得这话,登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衙差也不管,上来两人便将姚五娘拖了下去。

不多时,木棍打在肉身特有的沉闷声响,伴着姚五娘被蒙住嘴的惨叫传了过来。

“嘿,该!”围观百姓里,不知谁说了一声。

江重涵垂在身侧的手,不禁紧了紧。

他想要人贩子接受惩罚,但作为一个医生,面对古代的刑罚,他还是不太适应。

因为他很清楚,律法讲什么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实际上杖一百就足以让姚五娘在牢里重伤不治。

不能同情,多少女孩死在她手里,又有多少女孩在她手里生不如死。假如没有今天这一出,怜姐不就会被她害死吗?江重涵一遍遍告诉自己,终于稳住了神色。

戴知县和周氏,却对这惨叫十分满意,继而听而不闻。

“大人果真是青天在世。”周氏客气地恭维了一句,抛出条件:“不成想一个妓子,竟有几分武功,江南风物,着实与北方不同。我等妇道人家出门在外,实在惊慌,不知大人能否派人为我等护送一二?”

“过奖、过奖,为民请命,为官之本。”戴知县非常上道,捋着胡须笑道:“至于护送,敝人也要派人到伯府陈明此事的。”

所谓“护送”、“陈明此事”自然是借口,真正目的当然是搭上广宁伯府的关系,给广宁伯府送礼。当然,以戴知县的官位,别说给广宁伯、或者广宁伯公子,就是给管家送礼,也只能是二管家、三管家。

可这也是一条路不是么?大齐的官员三年考核一次,若是京城里能有人为之说情一二,岂不是一大助力?

周氏自然懂得,也非常满意,客客气气地说:“有劳。”

“不敢。”戴知县趁机又道,“不知您到了颖安县可曾尝过本地美食?拙荆颇喜此地风味,养了好些厨子,正在二门内等着,您请赏光一二?”

“那就厚颜了。”周氏点点头,被带往后院去了。

戴知县原本也打算就这么散了,本来么,这一顿闹就是为了给周氏出气而已。可他嘴巴才张开,就听到堂外百姓的纷纷议论里,有两个声音特别明显。

“大娘,案子……就这么判完么?”

“可不是,你没瞧见,方才周大奶奶已为怜姐作证,是姚氏卖良为贱。知县是青天老爷,难道还会判错么?”

“当然不会,但……总觉得这话虽出口,却不够扎实。我方才看了姚五娘的户帖,姚氏已将怜姐入了贱籍,如今变复为良籍,只有知县一句话而已,是不是……”

前面尚可,最后一句话,听得戴知县的脸都拉下来了,不由得抬头,只见说话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那妇人也不满道:“戴知县都发话了,颖安还有谁敢说怜姐不是良家女子?”

“颖安县自然无事,但周大奶奶可是广宁伯府的人。广宁伯府远在京城,周大奶奶又还要走一趟苏、扬……”少年人满脸疑惑,“若是有人打听,查到了户籍,一看上边怜姐还是贱籍,那不是会以为周大奶奶说谎么?”

“这……”妇人也答不上来了。

少年越发忧愁:“知县明明是为民请命伸冤,可若是被人拿住漏洞,污蔑知县为个贱籍妓子打死人……恐怕知县的清名有污,纵然周大奶奶想帮忙,但无凭无据的,广宁伯府也不会出面解决吧……”

戴知县悚然一惊。

若想事成,绝不能顾头不顾尾,只做一半。如少年猜测那般,最后广宁伯府自然无事,可骤然惹来一身骚,他还想甚么搭上广宁伯府的路子?届时,给周氏的吃吃喝喝、暗中打点的礼物,全都白费了不说,只怕广宁伯府还不知晓他姓甚名谁,周氏就已经要想办法弄死他了。

一个伯府的管事娘子而已,戴知县不放在眼里,可若是好不容易搭上的路子没了,甚至连累了三年一期的考核,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想到这里,戴知县不由得又将少年看了一眼。

那妇人也担忧地问:“这……这可如何是好?落籍也是不成的。”

通常情况下,只有家里有男丁才可以有户籍。这世道不是没有女户,但那都是在朝廷有差事的女子才能立的,寻常人家的女子,她们或许是某某家的女儿、侄女、义女、养女、表小姐,但归根结底,她们不能是个独立的人,没有在社会上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

好比杜玉娘现在,要证明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只能说自己是临洮杜家的女儿、颖安江家的义女。但这点,怜姐做不到,她被拐走时还太小,不记得自己父母了,也就无法在社会上获得一个明白的身份。

“我觉得,稳妥起见,最好是写三份审单,都盖了县衙大印。一份留存县衙,一份让周大奶奶带回去让伯府看个真切,还有一份,让怜姐自己带着。如此一来,才能证明周大奶奶确是被个卖良为贱的乐户骗了,也才能证明知县已为怜姐做主。”

有道理。戴知县暗中点头,越发觉得这少年眉目舒朗俊美,当真是一表人才,说出的话颇有见地。

“来人。”戴知县吩咐,“把审单写了呈上来。”

一旁的书吏也听得清楚,没一会儿,就把审单写好了奉上。戴知县盖了印,吩咐人将一份审单送到后院给周氏,一份让书吏收好。

“怜姐、怜姐!”余大娘着急地催道,“快谢知县老爷啊!”

怜姐也听到了对话。

她比其他人更清楚,什么为周氏、戴知县着想,那都是骗鬼的话,江小郎君的真正目的,是为她。

他谋划一场,不是为了让周氏出气,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她这个粉头拿到审单,用上面的颖安县衙大印,证明她已经从乐户的户帖上除名。从县衙大印盖上去的一刻起,她就不是贱籍妓|女了,而是堂堂正正的良籍百姓。

“想……谢救命之恩,妾没齿难忘。”怜姐隐去称呼,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膝行向前,双手举过头顶,准备接过审单。

没想到,就在这时,戴知县忽然“嘶”地吸了口气。

怜姐心中一惊,抬起头,只见戴知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露出了她无比熟悉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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