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发
聂甘棠随着聂雁刚到南炎的时候,还是天蒙蒙亮的黎明。驿馆外早有一群人等候,见聂家母女运粮来此,纷纷伏地而拜,高呼“东乾帝明”。
底下的人颇是奉承,好似根本看不见聂雁脸上的嫌恶。不过不奉承也不行,南炎去年招了旱灾,全年颗粒无收,靠着过往存粮耗到现在,穷一点的人家早就饿死人了,稍稍富庶一点的人家也差不多到了强弩之末,此时给粮的就是祖宗,态度那必须得好起来。
对于马下点头哈腰的一群人,聂雁依旧没什么好脸色,鼻腔里逸出一声“哼”,眼睛虽是弯着,眼底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我东乾于南炎危难之时伸以援手,特赠百万石粮食,以解南炎燃眉之急。可这粮食千里迢迢而来,却怎么见你们南炎不甚重视?”
“将军哪里的话?”最前面的官员讪笑道,“东乾赠粮,南炎自当不胜感激,亦是千般万般重视。我等奉南炎圣子之命,特来此恭迎诸位,还备下佳肴宴饮,只是南炎久旱,好东西不多,还望将军不要嫌弃才是。”
“感激?”聂雁眯起眼,话里是不加掩饰的刺,“本将倒看不出什么感激来,瞧不见南炎圣子便罢,南炎王呢?东乾不多干涉,南炎就真把自己看高到妄图与东乾平起平坐了吗?”
聂甘棠骑马跟在聂雁身侧,一听母亲这么说,便知道她这回气不小。
东乾与南炎关系着实特殊,明面上听起来,一东一南,好似分属两地的国度,其实则不然。
数千年前东乾与原先的南炎国土面积差不多,两方交战,南炎落败,被东乾吞并。然而南炎人有一部分居于极南的氏族善蛊,处事邪性,也不怎么服从管教,东乾若要硬碰硬强行收服,不知又得折进多少人去。
彼时战争初休止,东乾没有精力再与那一小波人进行掰扯,于是两方各退一步,东乾将极南之地划出,不愿服从管教的那群人便在那处自行治理,除却每年须得同其他地界一般向东乾上贡,余下的便与一个小国度无异了。
不过不管在东乾本国还是别国人的眼里,南炎就是东乾的地盘,只是有些南炎人不太愿意承认,是以总闹些幺蛾子,给东乾添堵。
安南将军聂雁最烦这群南炎人,他们平时与东乾做贸易,得了东乾不少好处,私下却总是有些不该有的念头,妄图分裂出去。这回南炎蒙难,东乾按各州救灾的同等规格前来支援南炎,南炎倒好,派来这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迎人。这是给谁下马威?纯粹的狼心狗肺!
南炎的治理方式与东乾不太一样,统治阶层为洛氏一族,每一代子嗣都会出个南炎圣子和南炎王。南炎王说好听了是王,但并没有什么决策权,决策权握在行类似祭司之职的南炎圣子手里。
聂雁向来看不上南炎,所以对南炎这治理方式愈发鄙夷,一个只会神神叨叨跳大神的南炎圣子,指望着他能发出什么有用的政令,到最后不过还是跟在东乾身后捡现成的罢了。
可她如今奉旨千里迢迢运粮到此,连她看不上的人都不来相迎,往大了说便是藐视东乾帝权,她能有好脸色就怪了。
“将军……将军有所不知,实是圣子与王抽不开身。今日南炎神祭,神明怠慢不得,若您早到或是迟来一天……”
“哦,”聂雁冷笑,“那还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不不不……”
南炎官员脸上的汗越流越多,语言愈发苍白,聂甘棠在一边出言提醒道:“母亲,姐妹们连夜赶路,不眠不休走了七个时辰了。”
“啊是是是,聂小将军说得对,我等早已备好良衾,专供各位远道而来的姐妹休憩。”
聂雁横了聂甘棠一眼,翻身下马领着军队走进驿馆,聂甘棠没跟着一起进去,她下马随手拉住出来卸粮的南炎人,问道:“请问这里有治马肠胃的药吗?”
被她拉住的小姑娘挠了挠头,说道:“此处应当没有,若聂小将军等得及,我卸完粮去禽畜店买点回来。”
聂甘棠为难地转头看了看走在队伍后方的风影,昨夜它肠胃就出了问题,为了不耽误行路,她给它用了点土方子。
这一路聂甘棠虽没有骑它,但它跟着走到这里,整匹马病恹恹的,无精打采地抬眼皮看向回望的聂甘棠,再等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罢了,你指一下路,我自己去买吧。”
……
因着旱灾无粮,南炎元气大伤,路过本该是集市的地方,却没多少摊贩,更多的还是缩在路边等待一会儿放粮的贫民。
聂甘棠在驿馆脱去了甲胄,身着常服走在路上,百姓看见她,也只以为是哪个人家的女郎,衣服不算华贵,想来也没什么钱和粮施舍给他们。
在街市转了几圈,聂甘棠有些后悔,她这人方向感在东乾时便不太好,虽然母亲特意训练过她,但遇到四通八达的路径,她还是会不可避免的迷路。就好比现在,她绕回原处,却忘了面前这甲乙丙丁四条路,哪条是她方才走过的了。
心下默念着点兵点将,打算点到哪条走哪条,身后却响起了鼎沸的人声,她下意识侧身走到路边让路,而后才抬起眼看向来人。
一群白衣少年广袖长袍,列队两侧,款步而来,仿若仙侍。每人手里都提着一盏莲灯,神情冷漠,队伍长到一眼看不到尽头。
聂甘棠来南炎时听妹妹聂月临说过,南炎信奉洛山神,每年对洛山神的祭祀就跟吃饭喝水一样频繁,且规模不小,礼数繁重。末了她千叮咛万嘱咐聂甘棠,若是碰见了千万别礼数不周冲撞了人家。
想到这里,聂甘棠左右瞅了瞅街边的人,见他们皆低头合目,静立一侧,她便也有模有样学了过去。
不过……那些少年目不斜视,其他人也都闭着眼,那她偷偷看几眼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这么想着,聂甘棠偷偷掀开眼皮,向街中队伍处草草扫了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她瞧见一个方到她膝头高的小孩子,举着脏兮兮的小手就往队伍中心扑去,精准地一把抓住两列白衣队伍之间突兀飘摇的宽大浅蓝衣袖,糯着声音泪汪汪地要饼子吃。
整条长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停在原处,两侧白衣少年依旧是目不斜视,但仍不妨碍茫然无措的神态从这群年岁不大的人眼中流出。
这一方静谧,一方却是早翻了天,路旁众人皆惊呼那孩子的胆大妄为,眼见着被他抓住衣角的人缓缓垂睫看向他,一群人的心跳更是停了摆,纷纷为那孩子捏了一把汗。
人群目光聚焦在那一处,聂甘棠自然是不能免俗,也向那个气度清贵的少年看去。他站在队伍中心,衣饰与旁人的素白衣袍不同,雪白的衣色自下向蓝色过渡渐变,宛若滚着白云的蔚蓝天穹,想来光是染色便耗了不少工匠心力。
聂甘棠的双目上移,心下微微一惊。
那少年竟然生着一头似云若雪的白发。雪发被蓝玉簪随意挽住,鬓边垂下装饰用的珠链。再往脸看去,一双湛蓝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目就这样映入她的眼中。这样的一双眼,倘若不做表情,脸上自是冷酷无疑,然而他却生了一张边角微微上扬的唇,哪怕不笑,多情的人也总能看出几分勾人的笑意。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譬如那些民众,就觉得他面冷骄矜,而那斗胆扑过去的孩子,想必是被那似是而非的笑迷了眼,于是如此义无反顾。
被人的目光簇拥至神坛的少年与孩子对视,缓缓地眨了眨眼,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带着晨曦的光晕,惊艳得让人目眩。
一侧人群中冲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心惊胆战地将孩子从少年身边拉开,摁住孩子的小脑袋,一个劲的跪地磕头告罪:“圣子饶命,小儿无知,惊扰圣子,求圣子网开一面,饶过小儿,民夫愿代为受过!”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茫茫然地被父亲拽走,茫茫然地跟着父亲一起跪地磕头,再茫茫然地抬起头看那高高在上的小哥哥,肚子里的饥饿与父亲不由分说的告罪,让他挂在眼眶里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坠下,冲化开脸上的脏污。
少年静默片刻,出言发问,声似溪涧清泉:“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小孩委委屈屈扒了扒手指,打着哭嗝说道:“三……三天了。”
“翠钱。”
少年的声音并没有抬高几寸,但人群中立刻挤出一个更小的少年,咋咋呼呼道:“圣子,奴这就把他们拉出去。”
“嗯,”少年轻声道,“再多安排几个人到一会儿放粮的地方,务必做到派粮迅速,莫要耽搁。”
名唤翠钱的小少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末了想起什么,将目光落到方才被那孩子抓住的衣摆上,见上头没蹭上脏污,这才松了口气,领着那对父子走出了人群。
这一场兵荒马乱的戏演罢,南炎众人再度低头合目,作恭敬状,但聂甘棠一时看走了神,忘记收敛,好奇外带惊艳的目光一直围着那个少年圣子打转,直到他对这道赤/裸的目光若有所感,抬睫与她对视。
而后,在聂甘棠躲无可躲的目光中,似是她的错觉一般,那人自带笑意的唇角再度上扬。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快到聂甘棠还没来得及再看他的眼,那笑便转瞬即逝,好像在告诉她:这仅仅是个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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