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樱花冰

可是怎么会有人。

连好友申请都没有通过,就把结婚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呢?

姜蝶珍几乎已经忘了身旁的威胁。

她深呼吸一口气。

冰凉的冷气渗透手指,往肺腑里钻,冻得血液都不再游走。

倘若她没有深夜闯入他的房间。

也许他也不用负担这些世俗的诟病。

她一厢情愿被他搭救,怀着春生烈火的心思被他触碰。

他对自己礼遇到了极致。

得到的就是被道德绑架吗。

如果是这样的原因。

他要用婚姻修正那晚的邂逅。

——“我是不是阻碍他和他的正缘在一起了呢。”

想到这里,姜蝶珍忍不住细声呜咽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纠缠他,也不是为了攀上高枝耗尽心力去钻营。

爱情是一种奢侈品。

她从小专心念书,什么也没有想过。

和男孩子相处的经历,是一张白纸。

除了周漾。

周漾是姐姐的初恋。

放学后的黄昏。

那时候,她青春懵懂,看到他们在旧教室接吻。

光晕洒在教室的灰尘里,恍若成千上万的小精灵在游曳。

京广电视台做新闻女主播的姐姐。

在学生时代也是一样的耀眼。

她随着姐姐,叫那个人漾哥哥。

漾,心里不是没有涟漪的。

肆意不羁的男高中生,眉眼桀骜。

“今天妹妹也来找哥哥了啊。”

周漾在教室背后的阴翳里,修长的腿懒洋洋伸展,踢乱了她身后的椅子。

看她羞涩地捂住裙摆,他弯起唇角:“诶,姜蝶珍,我发现你好容易脸红。”

她踩在他自行车轴上,搭着他的肩膀。

男生的白衬衣,被风吹得鼓起。

她一个劲儿地整理头发。

小女生的刘海呀,总是比裙摆,更不能掀起来。

他喜欢拉长调子,叫她“妹妹——”。

在她对他避之不及又期待的时候。

买她喜欢的樱花味冰淇淋。

笑容明亮耀眼地,出现在她眼前:“就这么怕哥哥?”

后来,周漾和姐姐分手,坦白了喜欢上她的事实。

年少的感情总是潦草一场。

姐姐分手,智齿疼痛发烧,连毕业旅行也没参加。

而她知道恣肆潇洒的周漾,喜欢自己,却等不来一场道别。

那人飞去了意大利,而后每年都会给她寄信回来。

现在姐姐结婚了。

她尝试着问姐姐,有没有收到漾哥哥的礼物。

回答是否定的。

被偏爱的感觉,会让人嘴角上扬。

周漾的电子邮件里也说。

明年夏天,他就会回国了。

她特别用心读书,想要离姐姐和周漾近一点。

姜蝶珍十五岁,一直幻想和漾哥哥结婚。

——怎么也不会是,和景先生这种遥不可及的人。

刺眼的车灯,照亮冷寂的胡同。

她在白昼一样的亮光中,把脸埋进红肿破皮的手掌里。

姜蝶珍忽然感觉到,脊背上寒冷的感觉被驱散了。

她嗅到一股清沉的梅花香,混着男性的荷尔蒙,像苦艾一样涩。

盛纨已经被人架走了。

而景煾予站在她的身边,长腿靠在矮墙的短垣上。

月光阒静如水,冷香吐露,把他照得仙人之姿。

他穿着黑色羊毛衫,套在单薄的白衬衣外,领带都一丝不苟。

男人把西装都披到了她的身上,就这样陪她站在巷弄里。

姜蝶珍知道他冷。

她声音闷闷地。

想问他“为什么是我”,开口却变成一句“对不起”。

也许不该在那晚,走进那个四合院。

不该肖想,和他有其他的牵绊。

不该匆匆忙忙地摁下他的电话,找他求助。

愧疚像涟漪在心里扩大。

最后眼泪直接滚下来,也不愿意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脆弱。

被冻红的鼻尖却一点也不争气,呼吸声变得急促。

景煾予向她走近,身上裹着一层湿漉漉的寒潮。

他修长的手掌烙在她的背上。

轻柔地哄着她:“没事了。”

姜蝶珍现在才注意到。

他鼻梁上架着副半框金丝眼睛,衬得他更斯文俊逸。

他的嗓音很哑,没有白日里的冷冽倨傲,带着细微的鼻音:“有点夜盲,担心找不到你。”

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暴露弱点的他。

咬字生涩,但是语气却柔得一塌糊涂。

虽然他在轻柔拍着她的背脊,却并没有像那晚一样,用臂弯圈住她。

“饿吗,我陪你去吃饭。”

姜蝶珍情绪缓和了一点。

两个人并肩,从狭长小巷缓步前行。

她脚踝疼,又不想让他知道,走得很慢,却也亦步亦趋。

景煾予发现了。

因为她实在太像受了委屈,又不愿意告诉主人知道的小猫咪。

只垂着眼,在猫窝里蜷成一团,把小小的头埋进肚子的毛毛里。

他的眼瞳在月色下,明亮而温柔。

帮她拭去眼睑上薄薄的水光,揉了揉她微湿的发丝:“你啊。”

“疼了要说,知道吗。”

姜蝶珍像个做错事,细白的手指捏着他的衣摆:“我会跟上你的脚步。”

景煾予什么也没说,淡然把她抱起来,“这样会快一点。”

姜蝶珍脸很红,紧张到,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

她垂着眼睛,睫毛黑沉,轻微扑棱着:“谢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她又小小声地补充一句:“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用一只手揽着她,帮她把眼睫上缠着的发丝,掖到耳后:“以后不会有那晚我们一起过夜的谣言了。”

他微挪开眼睑,藏起不为人知的思慕。

用怅惘的语气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卷进流言蜚语。”

夜色很深,凉风疏疏地,从远方吹拂过来。

一家一家店面的各色光影,明暗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晕黄的暖色光,透过落地窗。

惠泽地撒在门前,照亮青灰色石板。

细弱的青苔在冰下生长着,被行人踩过,又倔强挺立。

两人路过一家旗装的妆造店,已经濒临关门时分。

琳琅满目的各式衣架,还整齐地挂放着繁复的古风衣服。

有三三两两的外地小姑娘,在里面卸妆打闹。

门口是她们的男朋友,抱着羽绒服站在台阶下,闲散地聊着今天的旅游见闻。

她在景煾予怀里,仿佛也融进了冬末北京平凡的幸福里。

一点也不突兀。

这里还有唱着民谣的小酒馆,里面的音乐是有节奏的鼓点。

随着明灭斑驳的光线,飘进两人的耳朵里。

是Tunji Ige的《ima artist not a socialite》.

两人异口同声,一起说出歌名。

气息暧昧,对视的时候,脸烧得厉害。

姜蝶珍才想到,没有问过他的职业。

她有些孩子气地介绍,自己也想当一个艺术家。

景煾予听了,说想当一杯酒。

他被她问起理由,淡笑着说,“艺术家不应该喝酒,才有灵感吗。”

她一直为喝醉后,闯入他半掩着的四合院羞耻难当。

他身上蕴着浮动的冷香,气息温热,只说想做她灵感的来源。

那一刻,姜蝶珍忽然觉得和他结婚或许也不错。

这一瞬间的念头。

被暖融融地,弥散在空气里的面食味道消减了下去。

“这家店我常来。”

他感觉到,姜蝶珍稍微靠得他紧了一点。

在他臂弯里,探出眼睛往外望,眼睫上薄薄的水光也干燥了。

她被冷风吹得微红的手掌,搭在他领口处。

仿佛期待用温暖的食物,填满冷寂。

两人是在一家拉面店门口停下的。

门口的布帘黄底格纹绸,青茅叶染的黄色。

姜蝶珍也仿制过这种颜色。

中秋晒干茅叶,用幽蓝小火煎出汁,泡棉线,用山茶和榆叶浸染。

桦木纹路呈现鸢色,用树皮和檀香灰煎汁。

因为上色困难,所以工序繁杂。

景煾予听她讲完,说这幅画是笠松紫浪的木刻版画《岚山武藏》。

是几年前开业的时候。

被手艺灵巧的店主夫妻,复刻而成的。

“岚山是周总理留学日本,写下《雨中岚山》那座吗。”

“嗯。”他接起她的话茬:“潇潇雨,雾蒙浓。”

“——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

不知道那时候崇敬的周总理。

在日本学习先进文化,于雨后远望山色空濛,那种憧憬又渺远的心境。

和现在追逐梦想的自己,触碰到设计的边缘。

陷入光怪陆离的追逐。

也许同样,在渴求光明。

这次,是她掀开的面馆风帘,放得两人相拥进店。

默契地恰到好处。

仿佛这种搭配,已经持续了上百次。

面条在热水里,很香。

氤氲得人浑身寒气,一扫而光。

她被他好好安置在木椅上。

吃面的兴致,在暖香里越发强烈。

饥肠辘辘的。

但她还有一件事没忘,就是把肩膀上披着的西服还给景煾予。

刚才她蜷在他的怀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和耳朵尖。

来往那些人好像都在看他们。

她心脏,好像住着一只觅食的小仓鼠,不断刨着木屑。

好慌,有种「配不上他」的心慌。

那个人却只看向她,问她冷不冷。

这家店因为在皇城根,所以揽客手段十分雅致。

墙面上,是麻绳一点点搓成的细索,是茎叶的走向。

用小透明夹子固定着,呈现叶片状的拍立得照片。

姜蝶珍一个个看过去。

有考上梦想大学的学生,带着母亲来吃面,穿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紫色短袖。

还有带着生病的妻子来北京,完成攀登长城遗愿的夫妻。

甚至还有一起北漂,留言说四十岁之前在北京立足的小情侣。

她眼眶很热。

忽然觉得自己那点无处着落的茫然,变得轻描淡写了起来。

再回头时,她在店里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那个人。

忍不住把疼痛的脚踝放下去。

她无措地站起身:“景先生?”

店主太太是个温和的女人,看见她挣扎,慌忙提醒:“小姑娘,阿予出去给你买药啦,你在这里等等他。”

她的丈夫也探头出来笑:“饿坏了吧孩子,马上热腾腾的面就做好了,你可以吃辣吧。”

姜蝶珍用卫生纸擦了擦桌子。

把景煾予坐的对面,也擦得一尘不染。

“可以吃一点点。”

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了一个一点点的意思,半眯着眼睛,俏皮又灵动。

“门帘上是用黄色和鸢色染的黄底绸面吗?”

店主太太笑着应道:“还有一味「缁色」”

“紫色?”店主用大勺潇洒盛面。

一边疑惑地,拉了拉防雾气的口罩。

“是缁色啦。”

姜蝶珍点头:“明白了,是以米槠和浓茶为底色,成品淡黑为主,但在阳光下,呈现茶褐色。”

“是我母亲传下来的掬织做法,你这小姑娘,好有灵气,一点就通。”

“小予选择的女孩,哪有不好的。”

“也是!”

里面传来碗碟的碰撞声。

店主夫人在面里放了一些香菜和细碎的葱花。

她笑吟吟地掀开布帘,从里面端出来。

“我们两口子,认识小予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姑娘来吃面。他啊,学生时代参加招商会,来这里吃过一次。帮了我们一个小忙,这几年都会经常来这里光顾。”

太太的发髻扎的很低。

她脸上有些风霜地细纹,但有种活在宠爱里的温柔。

静静微笑着,把放了超量泡椒牛肉的拉面,放在姜蝶珍面前。

“他喜欢一个姑娘几年了,我那次还八卦他,让他主动点呢。一个公子哥儿,哪需要避忌什么呀?现在果然把人带来了。”

姜蝶珍在筷篓里,挑选着筷子,闻言咬住下唇。

在热气朦胧中,她忽然丧失了所有勇气。

期待的心情骤然落空,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遮掩住她酸胀的眼睛。

被人夸赞成为他的唯一。

原来不对等的奢求,比剃刀还要锋利。

这种感觉。

像是脏兮兮的小狗,在雪地里被人抱回家,在暖意溶溶的房间里。

小口舔舐着热牛奶,还来不及开心。

突然发现了主人保留着,之前的宠物,留下来的玩具。

原来他心里,是有人的。

所以被催婚,才会让自己,帮忙挡住狂蜂浪蝶吗。

她的眼睫在白气里蒙上水雾,阖上张开,就消失殆尽。

“他喜欢的,应该不是我。我和他刚刚认识。”

正巧这时,景煾予从外面走进来。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怕她找不到他,会慌,于是加快脚步。

微长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挡住眉锋的凌冽,显现出年轻男人的莽撞。

他手上捏着云南白药气雾剂和冰贴。

看见她安然无恙地静坐在哪里。

她正鼻尖红红地,用盈盈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景煾予的心,变得很软很软,走过去揉揉她的头发:“刚才没找到药店,久等了。”

「不要感动,那都是不属于你的感情。」

姜蝶珍很想这样做。

因为越被他妥帖照顾,越觉得空落落的。

待到景煾予端坐在她面前。

靠在墙上,微眯着眼睛,抱臂凝神休息的时候。

他静谧孤拔,宛如头顶岚山画卷下,深不可测的保津川。

谁能凭爱意,将岚山私有。

只需要做他身边,盘旋回环的那曲河流。

姜蝶珍咬住一个酸涩的泡椒。

不怎么吃辣的自己,任由酸辣的感觉,在舌尖蔓延。

她露出一个调皮的、猫咪使坏般的笑容:“我们一会儿去买樱花味的冰淇淋,好不好。”

第一次,她没称呼他,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