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销骨(1)
“在我十八岁那年,鹭州降下百年最大的一场雪。”
“雪絮埋没我的旧居,护山大阵尽碎,故人或叛逃,或毙命。我骑上一匹马,飞奔在茫茫雪野。”
“那时的我,向神灵许了一个愿。”
***
息音阁灭门这日,正逢隆冬大雪。
漫山松柏枝梢挂雪,天幕山川尽作冰中囚牢。
“驾!”
白马踏蹄,在山间疾行而过。
马背上伏着一个少女。她浑身上下只着一身单薄素衫、一件蔽体披风,似是羸弱狼狈,好像下一秒就要跌落马背一般。
数张符箓凌空,越过飘飞的雪絮,追赶着马蹄的位置。
这些符箓于半空中烧灭成一串金光,金光接续起又一道金光,擦黑的夜幕逐渐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金网之下。
残雪不断抖落枝头,天罗地网眼见就要铺就完毕。
明宵快被追上了。
刀子似的寒风划过她的脸颊,踩着马镫的赤足疼得撕心裂肺,她不敢停。
一群修士追杀一个凡人,就像在玩结局已定的猫鼠游戏。
作为身在其中的困鼠,但凡有丝毫松懈,都会让自己死得更快一点。
漫目霜雪中,身着紫色道袍的修士们跃下钟楼,遥遥踏风而来,愈逼愈近。
天边响过雷霆般的震喊。
“罪女明宵,还不速速伏诛!”
明宵哭过了,痛过了,恨过了,这时冻僵的手握紧缰绳,依旧忍不住牙齿打颤,咬出两个字:“荒谬。”
她怒极恨极,声音越来越高:“身为息音阁主之女,我虽无灵力,却也多年听从阁中教诲。身为一介凡人,我知礼行善,从未逾越规矩……”
半空中,修士们掐诀漂浮半空,似是在风雪中踩踏着无形的台阶,眼看就要追上白马。
只听马背上的少女用力所能及的最大声音,高声质问道:“敢问诸位仙长,明宵何罪之有,息音阁何罪之有?!”
领头的修士冷笑:“何罪之有?你自己不是很清楚么。”
他声如洪钟,以灵力震喝:“鹭州为邪祟所祸,息音阁自诩仙门首阁,承鹭州恩德已久,却数度斩妖不利,任由邪祟逃遁,祸乱苍生。”
雷霆之声在头顶萦绕不散。
“息音阁无能,是息音阁之罪,身为息音阁主之女,是你之罪!”
远空划过一线呼哨,修士们愈逼愈近,铺天盖地的紫色携着金光截断前路,眼看就要降临在明宵眼前。
明宵凝眸,只一眼,就在他们之中望见一个熟悉不过的身影。
袖袍翻飞,长身玉立,霜雪不损风姿。
季折风。
该死的、剜千刀的季折风!
明宵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记恨季折风。
以她的性子,其实甚少记恨任何人。
何况季折风与她缘分不浅。
他是明蕴的亲传徒弟,是息音阁的大师兄……还是她的未婚夫。
季折风年长明宵三岁,两人少时相识,是当年明宵救过季折风一命。
季折风起初以明宵救他性命为由,待她百般的好,后来对她的宠爱偏疼不加掩饰,几乎有求必应。
以至于要好的师妹常常调笑明宵,“若是你问季师兄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给你摘下来。”
明宵也是这样认为。
在与季折风朝夕相处的五年间,她当真觉得他洒脱而强大、可靠甚至于可以托付终身。
她与季折风闹过不少脾气,却从未对他付以半分怀疑。
直至今年,直至今日。
息音阁自鹭州兴建,于鹭州兴起,向来以护鹭州平安为己任。
然而今年鹭州一带妖魔四起,阁中长老连月不歇,每次邪祟作乱,都晚到一步。
鹭州流言纷飞,道是息音阁萎靡颓败,此番作为,已经配不上仙门首阁的名号。
但就在近日,附近出现一行紫衫修士。
不出半月,这些修士就将从息音阁手中逃脱的邪祟尽数降伏,所经之处凡人叩谢。
这群紫衫修士,自称来自玉京的天枢院。
明宵听说过天枢院的名号。据说此院在北方风头正盛,已经吞并几个声名显赫的宗门。但息音阁家大业大,她并未将天枢院放在心上。
不想年关一过,息音阁的护山阵就被从外击溃,天枢院的精锐修士破阵而入,将息音阁攻了个措手不及。
息音阁大阵精妙无比,绝无可能被这般轻易地击溃。
天枢院是怎么做到的?
她很快得到答案。
今日,护山阵彻底破碎时,明宵看见自己的未婚夫、息音阁的大师兄、自己亲手救回山上的那个人,一步步走向那群紫衫修士。
直至亲眼看见季折风反水倒戈,数度斩妖失败的疑云尽数散开,占据明宵心头的,也还是迷惑、震惊、不解。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直到眼见父母身死,明宵终于认清。
这座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山头,再也不是可供她落脚安歇的家。
其实明宵很想问季折风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恩将仇报?
为什么为虎作伥?
为什么要骗她?
但所有疑惑,都只化为满腔愤怒。
明宵匍匐马上,牙齿打颤,寒风入骨,恨意与恶念榨取着她仅剩不多的意识,让她强撑着清醒。
她忘不掉母亲临死前的那刻。
柳芝韵唇瓣翕动,无声同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
哪怕只是一介凡人,也要继续活下去。
明宵鼻尖酸得厉害,眼睛胀痛不已,哭得太多,已经掉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踢着马腹,抖动缰绳:“驾!”
松林间,逃窜的白马背负着浑身血泥的女子,扭头变换动线,往林叶密集处奔逃。
明知是瓮中之鳖,偏不认命。
岳修明掐诀在手,冷冷道:“太倔。”
白斩江收了震声呐喊的内息,又笑了声:“若她停了,恐怕还能死得更痛快些。只可惜长了个跟明蕴一样的倔脑袋,那便好好受着吧!”
两人跟随白马身后,带领一众弟子,转身向着山林深处踏风飞去。
岳修明与白斩江已然祭出法器,不准备放明宵一命。
身后忽有人喊:“二位师叔。”
此人紫衫翩然,玉冠高束,好似雪中寒松,俊美不可直视。只是眉间隐有郁郁,不见素日锋锐。
正是国师首徒,季折风。
季折风低头道:“仙门素来有不戮凡人的规矩,若是就此斩杀明宵,怕是对我院声誉有损。不若先将她擒回玉京……”
岳修明静静睨他一眼。
旋即摇头:“保她性命是权宜之计。如今她不识好歹,便不可再忍。”
“岳长老所言甚是!”白斩江抬起长弓,“让我看看,倔狗的倔女儿还能撑多久。”
还未挽弓,忽被岳修明伸手拦下。
“让折风来。”
白斩江愣了瞬间,复而了悟。
他笑着将长弓向身后扔去:“那便将机会让给师侄。”
季折风默然接过长弓,久久不言。
岳修明端凝着他的神色,审视着他的每一秒犹疑:“折风,你可还记得国师大人的嘱托?”
白斩江道:“师侄若是舍不得,师叔可以代劳,总比让那兔崽子逃了要好……”
未等他说完,季折风像是下定决心,终于抬弓。
“师侄,领命。”
季折风缓慢拉开弓弦。
此弓为上品法器,甫一挽弓,灵力便如箭般汇聚弦上。
他瞄准着林中的身影,不知做了怎样的自我说服,微颤的手指逐渐平静。
咻——
第一箭。
灵力破空,倏地穿过树林。
明宵勒马,灵力箭擦过白马身侧,白马一惊,步伐踉跄。
第二箭。
白马侧身中箭,滚落着向山下滑去。
明宵坠下马身,披风卷入丛林葳蕤之中。
她舍弃披风,爬起,继续跑。
有人惊道:“怎的这般固执,一个凡人落在修士手里,总归是逃不掉的。”
季折风拉弓的手有片刻迟疑。
在诸多视线的注视下,那也只能是片刻的迟疑而已。
第三箭。
正中心口。
季折风扔弓而落,修士弟子纷纷随行上前。
松林中,明宵滚落雪地。
她心口所中的灵力箭已经消弭,只遗留成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逃窜挣扎太久,现在她终于不再动了。
修士们踏雪而落,凑近观望,均是心惊。
远处尚还看不清楚,靠近了才看清,此女正若传闻所言,殊丽无双。
只见她发髻尽落,三千青丝垂委在地,脸颊冻得发白,眼睫已经结霜。
她在痛楚中微蹙眉峰,眉心一点朱砂痣更为愈发猩红夺目。
狼狈至此,非但不叫人讨厌,反而生出怜惜来。
可惜香消玉殒。
季折风拨开明宵脸上的乱发。
明宵双目逐渐失焦,浑身冰凉发抖,喉间轻咳,冻得发紫的唇中就呕出血来。
季折风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箭绝非凡人能够承受。
他双目赤红,颤抖着抚摸明宵的脸颊,心痛到无以复加:“宵宵不怕,不会再有人继续伤害你了……疼过去,就结束了……”
在他手下,明宵的生机逐渐流逝。
弥留之际,她却向季折风无力地伸出冻得冰凉的手。
她眼中擒泪,气若游丝,似是裹挟数不尽的委屈怨怼,又似与谁寻求安慰。
哀声唤道:“师、师兄。”
这声“师兄”要将季折风心都叫碎。
他仓惶失措,俯身将明宵抱在怀中,哽咽着反复念道:“是师兄错了,是师兄对不住你,对不住,对不住……”
雪落不停。
生离死别之时,紫衫修士们与两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不论此前抱着何种心态观望季折风挽弓,此时都不再多言。
然而季折风喉间呜咽一声,歉言就这般被横身斩断。
待他片刻不言,才有修士发现有异。
提灯走近,修士面色大变。
——季折风肩头,骇然插着一支蝴蝶钗!
金色钗身已经没入肩头半指有余。
明宵手背青筋暴起,鲜血自季折风肩头涌流而出,沿着蝴蝶钗,滚落在她苍白无色的指间和手腕。
她竟用最后的力气,佯装留恋,杀了季折风一个措手不及!
修士中有人唤道:“师兄!!”
季折风双目圆瞪,似是更加痛苦,似是不可思议。
他怀中却传来女子的笑声。
“哈,哈哈……”
这笑声沙哑而诡异,纵是修士,不少也面露骇然之色。
未等修士行动,就听明宵哑声如刀。
“季折风,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下作小人!就算化作厉鬼无复往生,我也咒你此生事事求不得、日日如炼狱,不得好死!”
明宵摁下蝴蝶一翅,毒液自蝴蝶翅中灌出钗股。
她顺势将发钗反拧,用尽最后的余力,狠厉搅动血肉——
季折风呜咽一声,被一支琉璃蝴蝶钗逼得吐出鲜血!
变故生于瞬息之间。
众修士只以为明宵必死无疑,怎料她竟心性诡邪,假意眷恋,在这么多对眼睛底下无耻偷袭!
白斩江怒斥:“孽畜!!”
季折风左臂失力,甫一松手,明宵就被白斩江拍出的罡风击飞数米。
明宵砸落在地,口中血腥不散,浑身疼痛逐渐无法感知。
无数长靴从她眼前踏过,修士们争相关照季折风的伤情。
任身旁是怎样吵闹喧嚣,她也只能逐渐成为横陈于冰凉雪地上的冰凉尸身。
明宵黑瞳微动,凝望天穹。
天光彻底灭了,夜空无星也无月,只有雪花不断坠落,坠落,坠落。
鹭州冬日难得落雪,她年年许愿,盼一场吉兆瑞雪。
怎么偏偏在她死去这日,雪下得这般好看?
一片晶莹雪花消融在明宵失焦的瞳孔上。
她将去往何方?
会与死去的爹娘相会吗?
还是比季折风更早堕入地狱呢?
好不甘心。
明宵的意识逐渐抽离身体,周围的所有事物,乃至于她的尸首都清晰可见,但万事万物都似与她相隔一层薄雾。
她抬手,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掌心,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一缕魂魄。
季折风吐着血,挣扎着拨开人群,跪坐在她的尸身旁。
蝴蝶钗已经被弃置一旁,沿着季折风受伤的左肩,他的左臂已明显不能动弹。
这支蝴蝶钗本是明宵暗中为防身所造,仙门正道将淬毒手段为腌臜,她自然不曾将这支毒钗透露给季折风知道。
是以,才能攻他个措手不及。
季折风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缓缓拂过她死不瞑目的双眼。
明宵嫌恶地“啧”了声,别过头不愿再看。
【怎么回事?】
一道声音在她背后乍然出现。
谁?
明宵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修士们声音嘈杂,却人人表现如常,就连修为深高的白斩江和岳修明,也不似听见那道奇诡之声。
是她的错觉?
明宵确认着周围的情况。
却听见那人又问:【不是,这都一百多章了,前面都好好的,怎么女主角说没就没了啊?】
随后,虚空中沉寂两秒,又出现另一道声音:【谁告诉你明宵是女主角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这本练剧情和节奏,剧情浓度比上本高,感情线总体是甜的。
手速很慢,V前非日更,晚10点没更就是没有。
预收《全仙门都想让我黑化》↓
曲引秋八岁入仙门,兢兢业业修行数年,没练出道心,却长出魔骨。
她叛出仙门改修魔道,不过百年就被奉为一方尊主,过上了白天摸鱼晚上睡觉的咸鱼生活。
直到某日,她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她就是本作最终反派曲引秋,按照剧情应该早早黑化,被主角团诛灭才对。然而她的黑化度始终提不上去,卡在90%已有百年,你的目标就是让她彻底黑化!”
话音刚落,眼前的侍女莫名摔倒,泼了她一身热茶。
曲引秋:“……”
曲引秋:“滚出去。”
从那以后,她身边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带着同一个系统音想要让她黑化。
种了百年的花枯了,养了百年的鱼死了,不时有奇奇怪怪的人混入宫殿捣乱,清净的咸鱼生活一去不返。
曲引秋:烦死了!
傅照雪曾下山游历,为自己捡回一个徒弟。
小徒弟娇蛮任性,刚上山时不理人,只会扯着他的袍摆躲在他身后,像只炸毛的奶猫。
傅照雪耐心养她,教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她从不谙世事到落落大方,为她挡下所有惊艳与觊觎的目光。
后来小徒弟长出魔骨,被仙门追杀至绝路,无措站在血泊中,脚下踩着数不尽的骸骨,哭着叫他师尊。
傅照雪身中数箭,以神魂破碎为代价护她性命,让她莫怕。
傅照雪亡故百年,阴差阳错,套上别人的皮囊死而复生。
耳边一个声音告诉他,不想再死一次,就得让他的小徒弟彻底黑化。
不料小徒弟已成为魔界尊主。
傅照雪……傅照雪睁眼时,被人送给她暖床,又被两鞭子抽了下来。
曲引秋红衣似火,踩着他衣不蔽体的胸膛,垂眼端凝,眼中只有懒散的讥诮:“这次又在玩什么花样?”
傅照雪:“……”
我那么大一个纯真无邪,烂漫可爱的小徒弟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