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销骨(2)
朔正十六年冬,玉京。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圆头圆脑的小沙弥坐在佛像前,摇头晃脑背着经书。
他声音由高变低,由大变小,最后眼皮阖了下去。
“梦幻泡影……泡影……”
寒风打过,轩窗“嗒啦”作响。
圆清一个激灵,清醒大半,按住被风吹跑的书页。
他好不容易翻找到书页的位置,随一道女声慢慢念道:“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那女子的声音却没有被听见。
风停歇处,佛像头顶,雕花悬梁垂下血迹斑驳的裙摆,裹挟着一只垂落的赤足。
那条悠然垂下的腿晃晃悠悠,虽然腿脚上都有伤疤,晃荡起来,却残留着娇俏的少女神韵。
只是,裙摆和腿脚都接近透明。
不是人。
是鬼。
圆清念完一本经书,打了个哆嗦,摸摸光头,出门捡了几根柴火回来,撅着屁股拨弄炭盆。
嘟嘟囔囔:“都烧了这么久了,怎么里头就是热不起来呢?”
明宵倚在房梁,冷眼看圆清一番捯饬,白折腾。
有她这个孤魂野鬼在屋内,阴气过盛,这屋子自然是热不起来的。
但也无妨。
反正这老破小的寺庙也并没有香客来访,冷热自知,不恼旁人。
明宵打量着圆清,又幽幽将视线挪向窗外。
窗外落雪,寒梅绽放。
又是一年冬。
自明宵身死,她的魂魄便如同沉眠般坠入黑暗。
迎接她的并不是阴曹地府,而是每月十五被莫名唤醒,而后拉入凡尘,以残魂之身观望世事。
就像今日这样。
算来,这已经是明宵计数以来,第八十三次回到凡尘。
即是说,距离她死去,已经过去了将近七年。
这七年,她化为一缕亡魂,时而出现在这幢破败寺庙,时而出现在息音阁的遗址。
现身何处并不能由她决定,甚至连活动范围都十分有限。
譬如此时,她无法走出这间小殿,只能待在屋中,百无聊赖地听小沙弥念经。
明宵十分确信,自己的魂魄在哪里出了岔子。以至于逝者如斯,都没有无常接她转世,她也从未遇见其他魂魄。
她像被天地万物所遗弃,只余自己一人,孤独地游离于万物之外。
“哎……”随着明宵叹息,又是一道寒风入窗。
圆清“哎呀”一声,又起身去扒拉火盆:“火怎么又小了?”
明宵瞥了他一眼,收起腿,在房梁上缩成一团。
比起徘徊世间,有一件事更让她觉得烦恼。
甚至时至今日,她还能听见那些古怪莫名的声音。
不过是发呆的功夫,那些声音又叽喳响起。
【我还是不懂,明宵就非死不可吗?不会只有我觉得她最有正宫气质吧,死了真的很可惜。】
【楼上的傻不傻啊,当年季折风都那么发誓了,明宵不死,后宫开不了。】
【什么后宫,我不听。心里住着亡妻的美强惨道士,跟身怀滔天大恨的枉死前妻,这种设定明明很好嗑啊呜呜呜。】
【你没事吧,死人都能嗑?还是活的好啊,坐等新妹子出现。】
……
这些声音有男有女,忽起忽落,已经纠缠她整整七年。
明宵最初将这些声音视为围观俗世的上神,但听得久了,又发现不像那么回事。
位于所有声音正中的,只有一个人。
季折风。
至于其他人,不论灵力强弱、地位高低,都是季折风的陪衬。
七年来,随着听到的话语越来越多,明宵逐渐明白自己的处境。
这实在荒谬难言——恐怕她所经历的一切,乃至于她所处的世界,都是一卷以季折风为主角的话本。
季折风斩妖除魔,季折风平步青云,季折风俘获芳心……
灵力,名利,女人,于他都唾手可得。
因为他是世界的中心,天道的亲儿子。
而她明宵,只是为季折风添彩的小小配角。
季折风越是忘不了她,越是使人怜惜;越是记挂她,越是衬出他是个多么长情的好男儿。
谁又在乎季折风是如何两面三刀、背信弃义,亲手将她斩杀在手?
嘈杂的声音歇息片刻,又蜂拥而上。
【啊啊季哥好帅,我舔!!】
【季哥升级速度太快了吧,要不是被前任废了一只手,全书应该都没有对手了,连邪神都嘎嘎乱杀。】
……
议论之声倒灌入耳,明宵心虚烦乱,心绪如沸汤一般躁动起来。
“别说了。”
声音没有停止。
明宵捂住双耳,在房梁上蜷缩成一团。
“别说了!!”
仍旧没有用。
唇齿开合之声、牙槽摩擦之声似乎紧贴在她鼓膜,每一个音节都要将她吞没。
寒气森森,她却觉浑身如坠火山,血液沸腾灼烧,带来无尽苦楚。
只见明宵原本平静的双眸中,黝黑的瞳孔逐渐放大,直至覆盖所有眼白——俨然已生恶鬼之态!
前尘有如隔世,借由这些声音,明宵也逐渐拼凑起自己短暂一生的完整模样。
说起她短暂的十八年人生,是幸,也不幸。
当年仙门“一阁三宗六派”是为正统,息音阁乃其中之首。
阁主明蕴刚过而立之年,修为就至大乘;
夫人柳芝韵则为天下器修之首,所铸法器千金难求。
有父母如斯,打从娘胎里出来,明宵就背靠乘凉大树。
此为幸也。
至于不幸……
寻常仙门血脉,大多遇强则强。
但明宵是个例外。
自出生起,她浑身经脉就破碎不堪,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
十余年来,不知多少医修为她诊脉,却没有一个能给出疗愈之法。
就这样,明宵顶着阁主之女的名号,微妙尴尬地在天才云集的息音阁中长大。
作为阁中唯一的凡胎,她幼时别无所长,能做的,只有每月随行巡山,为邪祟破坏过的村落城镇施粥。
谁也没能想到,息音阁的噩梦始于善举。
她做了将毒蛇捡回家的农夫。
十三岁那年的春巡,明宵在息音阁的断崖下遇见身负重伤的季折风。
她见季折风伤得厉害,亲手扛着季折风走出断崖,亲眼看着弟子们送他上山,最后亲自请了山上的医修为他问诊。
明宵那时只想等季折风将伤养好,就送他离开。
然而季折风自称被仇家追杀,已无枝可依,就这样留在了息音阁。
一留就是五年。
季折风天赋异禀,触类旁通,短短五年,就从暂居山上的落魄公子,成为息音阁首屈一指的修士。
就连明蕴都对他赞许有加,破例将他收作关门弟子,为他传授独门术法。
自此,谁见了季折风,都得叫一声“大师兄”。
无人怀疑,这位大师兄将是下任息音阁主的最有力继承人。
至于季折风求娶明宵,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就在明宵十七岁那年的春日宴,季折风踏上红毯。
弱冠青年风度翩翩,跪坐于明蕴、柳芝韵座前,恳切道:“弟子愿娶宵宵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护宵宵一世安好。”
满座哗然。
谁不知她明宵天生经脉尽碎,没有半分灵力,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修士与凡人有别。
都说季折风此请,是真正弯下了脊梁,奉出了真情。
现在想来,何其可笑。
好一个未婚妻。
好一个护她一世安好。
谁能料想,息音阁阁主的继承人、声望最高的季师兄,竟从头到尾不过是骗局中的一环!
什么息音阁的大弟子,什么流落山间的落魄公子。
季折风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他是当朝国师首徒。是天枢院里忍辱负重深入敌营,灭去“鹭州蛀虫”的风流人物。
哦,现在明宵知道了,他还是话本中的主角,看客唏嘘他的过往,将他视为惹人怜爱的美强惨。
而她明宵,是季折风此生唯一的污点,是他求而不得,终老难平的遗憾。
俗称,白月光。
只消回想,明宵就觉可笑。
这无聊话本的作者好是聪明,知道对季折风这种男人而言,她明宵是多么好的原配。
出身优渥,貌美乖顺。最妙的是,连用以自保的灵力都没有。
她的确活成了一轮皎洁的月亮,所以最好高高挂在天上。
季折风望着月亮,月华流照于他,才让他成为最痴情的苦命人。
可笑她明宵踟蹰一生,如今回首,竟不过是在一本书里,为一个男人作配!
凭什么?!
拍窗的寒风越来越烈,圆清冻得牙齿打颤,瑟瑟发抖。
白眉老僧负手而入。甫一踏过门槛,凉风就拂起他垂落的长眉。
似有所感,老僧抬首环视庙宇。
屋顶彩漆斑驳脱落,佛面纤尘不染,宝相庄严。
“师父。”圆清对老僧作揖,接过他手里的经卷,“不晓得怎么回事,今日一早起来,就感觉凉飕飕的。”
慧灯低头问:“昨夜又落雪,你是不是忘了添炭火、加被子?”
圆清摸摸光头:“昨夜是忘记了,但是佛堂的炭火都添了好几回了,还是凉得很。”
他左右看了两眼,靠近了小声说:“就像是……闹鬼似的。”
圆清晓得,虽然慧灯不曾驱邪,但他们这座小庙是有些邪性在的——每逢十五,阴气就格外旺盛。
他早就怀疑,这处地方闹鬼!
……可是,那得是什么鬼,才能在菩萨眼皮子底下苟且偷生?
况且,况且还有师父在呢。
慧灯如常跪坐垫上,像是对一切都无所感知。
厚重的白眉几乎盖住老僧的眼眸,他神色似死海平静无波。
噔。
慧灯敲下木鱼:“圆清啊,你可还记得,亡魂为何弥留?”
圆清答:“亡魂若是弥留人世,大抵是有未尽之遗愿,不愿踏入轮回;抑或是被许多人记挂,上苍留它于世,以成伟业。”
慧灯唏嘘:“是也。但若弥留世间的亡魂执念太甚,恶念难消,则入恶鬼道,不复轮回转世,终生如坠无间地狱。”
圆清问:“师父,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慧灯扭头看他,和缓道:“想到了,便说了。同师父说了这么些话,现在可还犯困?”
“不困了。”圆清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继续诵经。
悬梁之上。
朗朗诵经声中,明宵的怒意逐渐平息。
灼热的痛感缓慢归于沉寂。眼眶中的如墨黑色逐渐褪去。
她阖眼,只觉诵经与木鱼之声辽远无际,而她亦随此声远去。
再睁眼,眼前已不再是破败的庙宇。
而是积雪皑皑、寒梅盛放的梅花林。
她又回到了息音阁。
明宵对这里再熟悉不过。盖因这片梅林位于息音阁山上,她生前的每年冬日,都会来此折花祈福。
如今,这也是她的埋骨之地。
成片绽放的寒梅之中,积雪覆盖着土坡上的简陋坟冢,坟前斜插一块破旧方碑,凿刻着死者名姓。
明宵坐在自己的碑上,说不出心中何种滋味。
她心头恨意难消。
可若那老和尚所言为真,她常年以此亡魂之身留存于世,或早或晚,总会堕入恶鬼道。
当年她说自己不畏化身恶鬼,未曾想,竟一语成谶,造化弄人。
眼前飘过一片雪花,径直穿过明宵的身体。
又下雪了。
自她身死以后,似乎每年冬日,鹭州都会下雪。
好在她身为亡魂,感受不到寒冷。她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说起来,她的时间大抵也该到了。
明宵远眺雪景,等待着再一次离开人世,归于沉眠。
然而又过了一刻钟,雪愈下愈大,她却丝毫没有消失的迹象。
“怎么回事?”
明宵正觉得稀奇,远远瞧见风雪中,竟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息音阁灭门后,此地沦为禁地。最初还有天枢院弟子前来巡视,后来时间久了,便四处布下阵法,再也没有人来过。
莫不是天枢院又开始派人巡查了不成?
她心中恶感顿生,盯着那道人影,要看看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只见风雪之中,那人走下山坡,愈来愈近,依稀辨出身形是个男子。
至于年纪和样貌,看不清楚。
明宵端凝着那个人,那个人也瞧见了梅林中的这片坟冢。
他步伐加快,不料想脚下踩空——
就地打了两滚,一跟头栽在明宵面前的雪地里。
明宵:“……”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私设很多,没有标注的话大概率都是自设,跟传统的说法有较大出入,不要深究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