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销骨(3)

明宵无言看着眼前滚落山坡的男子。

天枢院选贤举才的标准真是愈发低了,新来的弟子怎的这般笨拙。

等人滚得近了,明宵才发现这人未着发冠也未梳头,身上穿的不是天枢院的紫色道袍,甚至腰间背后,连个法器或武器都没有。

寒冬腊月,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薄薄的玄色袍衫。

衣着打扮实在散漫得有些怪异,太不像天枢院的作风。

他从雪地里爬起身。

……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怪得可以。

四肢好像互不相熟,光是爬起,就又磕绊了两三下。

但这人并不在意。他只抬起头,以佝偻腰背、几近兽态的姿势起身,盯着明宵所坐的墓碑。

明宵眼睁睁看着他以这怪异的姿态,半爬半走地来到自己面前。

这是个少年人。身形虽高,年纪约莫只有十七八。

姿态这般奇怪,样貌倒也算是好看。

肤白,浓眉,刀削似的鼻梁。

只是双目无光,表情呆滞,让她先入为主地觉得痴傻。

而且他太苍白,浑身皮肤乃至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眉毛和眼睫都挂着白霜,到了不似活人的地步。

明宵竟觉得,这人落魄可怜成这样,比自己更像鬼魂一些。

明宵的亡魂不会被人看见,于少年也同样。

少年半跪半坐在明宵的墓碑前,目光穿过明宵半透明的破败裙摆,只能看见石碑上铭刻的字迹。

“爱妻明宵之墓”。

这块石碑表面并不平整,中间粗粝地凿了这六个字,旁的什么也没有了。

少年苍白的手指穿透她的衣摆,抚摸着凹陷于墓碑上的“明宵”二字,呆滞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他痴痴念道:“明……宵……”

哎呀,原来此人不止不会走路,就连说话都这般困难,吞吐的口音都显生涩,音调更是怪异。

明宵垂眼看着他,并未吱声。

她早就试过了,她现在就是个独立于事物之外的游魂。不论怎样哭喊大叫,发出的声音也不会被人听见。

久而久之,也不再无谓地浪费时间。

少年并不执着于她的墓碑,又以奇怪的姿态走去墓碑后头。

明宵本想无视他算了,然而她刚刚决定闭目养神,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动静。

什么声音?

明宵扭头,就看见少年拨开荒冢上的葳蕤和雪粒,五指蜷缩,捣进濡湿的泥土,刨出满手沙砾——

他、他竟徒手刨开她的坟墓!

明宵终于有些坐不住。

这个怪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盗墓?窃骨?

明宵真没有想到,就连死了,自己还能被人欺负。

“喂。”明宵喊。

少年不闻其声,只是更用力地刨土。

“你给我住手!”她跃下石碑,不顾自己是个亡魂,提起裙子就想往少年身上踹。

然而半透明的脚穿过少年的脑袋,踹了个空。

可恨她生前没有自保的灵力,死后也不如其他鬼怪能够害人。

明宵被木鱼敲散的怨气复而归来,恨不得将这盗墓小贼剥皮抽筋。

然而她再靠近少年,却听见他一边刨坟,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他重复着那两个字。

“明……宵……”

“明,宵。”

“明宵。”

他重复着,重复着,咬字逐渐清晰,音调趋于标准:“明宵,明宵。”

明宵怔然,随少年絮絮,竟冷静下来。

为何要叫她的名字?

明宵终于用正眼看他。

少年甲缝里都是淤泥,手指刨到尖利的石块流了血,他也不管不顾,像是根本没有痛觉。

更不用说眼眶爬满猩红的血丝,眼泪将落不落,呲牙咧嘴,俨然一副兽态。

不似兴奋挖宝,却似哀切难过。

他其实不像盗墓贼。

也对,若是盗墓的,怎会连一把铲子都不带。

不知少年在大雪中刨了多久,泥土中终于现出一抹隐约的蓝色。

看见这一抹蓝,他的动作迟滞下来。

明宵也长出些好奇,想知道当年随自己埋下了什么。

金银财物?镇邪法宝?

她站在浑身淤泥草屑的少年身旁,看他小心翼翼地掸去泥土,掀起泥土掩埋下的布块。

在那几乎看不清颜色的裹布下,只有一颗久放的,染尘的头骨。

明宵从未想过,在身死七年之后,她竟亲眼看见自己的骸骨。

她根本没有什么棺椁保护尸身,更没有任何宝物可供盗窃。

干草作铺,粗布裹尸。

明宵每月只清醒一日,时间于她太快,以至她从未如现在一般真切地认识到,七年是多么长。

美丽精致的皮相消磨殆尽,骸骨上残留的,唯有肮脏沙砾。

前尘旧梦随血肉逝去,她的灵魂和肉躯化作无尽荒芜。

时隔多年,明宵有了想哭的冲动。

可是鬼魂是没法流泪的。

少年触碰她的头颅,小心,谨慎,只是轻轻地擦拭。

他坚定的动作在此刻变得茫然而不知所措,终究在明宵的尸骨前慢慢地俯身,从喉咙里发出极小声的呜咽。

天色渐晚,雪愈发大了。

雪片压在少年肩头,钻进他的领口,他却仓促扯开宽大的袖摆。

竟是想为她的尸骸挡雪。

明宵默而无言。

她不记得自己生前与这人相识。当年削尖脑袋想要接近她的男人不知凡几,她不会每个都记得。

况且少年的样貌这般年轻,她身死时,他恐怕也才不过是个小孩儿。

他怎会认识她,又为何取她尸骸。

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发现风雪没有停下的势头,郑重地用蓝布重新盖住骸骨。又沿着明宵的坟冢不断刨动,直到能看到包裹明宵尸身的全部布块。

天亮时,雪霁天青。一夜好雪后,竟然久违地放晴。

少年夙夜未眠。

他畏光一般瑟缩着脖子,扯住蓝布两端,缓慢地将明宵的骸骨拖上地面,放在阳光下。

再摊开蓝布,旧衣之下,这些骨头竟是一块也不曾错位。

等到太阳彻底升起,少年终于像是乏了。

他不再折腾明宵的骨头,半走半爬地坐在墓碑后面,背对阳光,在阴影中蜷缩成一团。

亡魂是不用睡觉的。

这一整夜,明宵也没阖眼,时而坐回碑上,时而站在少年身后,时而与他并排而坐。少年都没有察觉。

等到少年睡着,明宵守着自己的骸骨,时而看看骨头,时而看看少年,最后摊开手掌,盯着自己的掌心。

白皙,有薄茧,残留着死前的伤痕。

半透明。

她原本只能在世间停留至多一日,但现在已经多留了好几个时辰,这具亡魂之躯依然没有消失的迹象。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开始改变。

是因为她的尸骸被挖出坟茔的缘故么?

少年好像不知寒凉,就这么裹着单薄的衣裳,在明宵的墓碑后蜷缩着身体,从日升睡到日落。

等到太阳下山,他准时醒来,就去确认明宵的骸骨安然无恙。

然后咬破拇指,将指腹按在她头骨的眉心位置。

刹那间,有黑色灵力随他伤口的血液一同涌出。灵力听从主人指挥,如同有神智的黑色丝线,缠绕着明宵的骸骨。

明宵直皱眉。

此人竟不是个单纯的傻子,而是个有灵力、会术法的傻子。

但他掐的是何方术法,为何看起来这么像邪术?

她曾听说,曾有邪修锻人骨以淬毒,难道此人也是在用邪术炼化她的骨头?

对于这个莫名出现的少年,明宵有太多不解。

然而经过一天一夜的忐忑,她已经放弃挣扎。纵使看不懂少年的行为,也只余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顿感。

罢了。

任她的尸骨被这个痴傻邪性的少年如何处置,她也只是不得往生的亡魂,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阻止不了。

少年并不晓得骸骨的正主正在看着他的一言一行,只是持续施术。

这种日子,持续了整整三日。

少年白天在明宵的墓碑后头睡觉,晚上以邪术锻造她的骸骨。

就在明宵疑惑此人竟整整三日不曾进食,莫非已修习辟谷术时,第四日傍晚,少年终于动身离开。

锻骨三日,明宵的尸骸已经不复最初的白色,像是覆盖着一层又一层有生命的黑雾。

雾气时而冷不丁地动弹一下,像是人的脉搏跳动。

怎么看,怎么邪性。

少年没有离去太久,回来时,手里提着两个包裹。

他初来时,连走路都不太会走,这次四肢好像已经相互熟悉,提着包裹回来,走路也不会崴脚或摔倒。

只是依旧佝偻着背,有几分山中小兽的余韵。

他守着明宵的骸骨,将一袋包裹摊在地上。

哗啦一阵响,里头落出几块没收拾好的竹简来。

一块竹简落到明宵脚边,上面刻着两行小字,是小儿识字用的千字文。

明宵觉得眼熟,再一瞧,这分明是她儿时使用过的竹简,不知怎么竟被他翻了出来,带到这里。

少年将这些竹简拾掇好,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挨个念字:“天地,玄黄,宇……宇宙,洪荒……”

他对文字并不陌生,但是一将那些字念出来,舌头便打架。好像千百年没有说过话似的。

明宵离他三尺远,坐在雪上,靠在碑旁,听少年在背后磕磕巴巴念字。

不晓得过了多久,少年抓着几根竹简,走到明宵的墓碑前。

他沐浴月华,白得发青的皮肤在玄色衣袍衬托下显得更冷,疏离得不似与俗世相会。

少年低头唤道:“明宵。”

“嗯?”明宵抬起眼皮看他。

应罢,她又愣住。

这个怪人在此地流连太久,她与他见得多了,都忘了他听不见她说话。

月光照在少年身后,明宵与他靠得很近,半透明的魂魄被他身上投下阴影所遮蔽。

这个瞬间,两人好似目光交汇,对视一般。

少年却只是在练习认字。

他放下竹简,认真道:“明宵。”

又蹲在墓碑前,抚摸着石碑上的字体,念道:“爱妻……明宵。”

“爱……妻?”这几个字一出口,少年面露不解。

半晌,他眉眼凶恶起来,捡起旁边的石头,哐哐凿向墓碑上的“爱妻”二字。

明宵:“……?”

明宵看得发愣。

听闻这块石碑为季折风亲手劈就,上面的字迹也是季折风亲手刻的。

要知她当年只同意婚约,却并未与季折风真正成婚,“爱妻”不过是季折风一厢情愿冠给她的名头。

奈何她死了,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谁能想到,死后数载,竟有人替她发泄当年的余怒。

少年看似清瘦,却有一身好力气。

石块敲凿数下,就生生将“爱妻”两字凿成一个坑洞。

“明宵,就是明宵。”他说。

明宵就是明宵。

她不是你的妻子。

少年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愤怒时长眉横挑,鼻梁耸动,一副好皮相上五官乱飞,倒比痴痴认字时更似活人。

这副悍然怒颜,怎的看起来比苦主还要生气些。

明宵瞧着他,愣了好一会儿,竟久违地觉得好笑,噗嗤笑出声来。

她生前原本爱笑,死后泡在怨艾里不曾笑过,再扯动嘴角时,也似少年有些僵硬。

摸摸脸颊,从少年身上挪开目光。

世事真是磨人。

有风吹过,少年似有所感,向墓碑旁看去。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月光流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