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美人皮(10)
息音阁大门前。
清晨的阳光罩在枝干歪斜的小树前,枝上三两红梅绽放。
树下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踩着积雪未化的台阶,远望起伏的山川。
少年面无表情,身上的异动却不寻常。
只见他双眸变成红色,瞳孔化作野兽一般的竖瞳,蔓延着森森寒气。
沿着少年白皙的后颈,颈骨方向长出漆黑的蠕动的鼓包。披落的大麾下,有什么在起起伏伏地鼓动,像是要冲出禁忌的界限。
一只触足伸出大麾,触足上长出血红的瞳孔,那些眼瞳与少年同样。
猩红的瞳仁内,倒映着那头的情状。
那头,微胖的男修士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神色惊恐,步步后退。
死吧。
去死吧。
既然你这般不知死活的话。
少年后颈的鼓包蠕动得更加迅速,数条漆黑触足钻出大麾,舞动着随阴影钻入地面,像是通往远方。
就在杀意无边界地延伸时,山雀飞过半空,拖着长长的尾音叫了一声。
少年像是被现实的声音刺痛。他瞬间清醒过来,双眼的瞳色淡了些,接着逐渐恢复正常的黑白两色。
“不可以。”他喃喃自语,又像是机械地重复着某种指令,“不可以这样。明宵会,不高兴。”
触足们缓慢地收回他的身体,只有一只遗留在外,上面的眼睛还在盯着他。
明宵不高兴,那就不做。
但是明宵,她去哪儿了呢?
那头,提着早膳走向舍馆的候选弟子越来越多,里头却没有明宵的身影。
只离开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就找不着她了。
少年垂下眼,眼眶竟然红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触足眼角下垂,无力地趴倒在阴影里,也似同样难过。
他就这样站在原处不动了。
好半晌,肩头一抖一抖……
竟有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触足瘫在地面,像是一团死肉,只有长着眼睛的部分也随少年的肩膀抽抽,红眼睛里嗷嗷呜呜地挤出眼泪。
不知这人跟这触足哭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更久……少年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抬起头。
一个呼吸的功夫,触足就咻咻收回大麾。
少年眼眸清亮,盯着远处。
在那里,清晨的阳光照亮山间绿树。
晨雾中,有人踩着朝阳,正在一步步跑来。
明宵累得快不行了。
下山容易上山难。没有车马代步,她的步法又不熟练,几公里的上山路,简直要了她半条命。
看来就算有了灵力,也不过是起了个头。
她起步太晚,灵基薄弱,日后的修炼定然比别人要困难些。
明宵并不觉得泄气,对她而言,这已经是从无到有,由俭入奢了。
而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小邪物还在不在?
天枢院将院试设在这附近,接下来要除祟,一定也是派出精锐。
那个小邪物……就算他再厉害,双拳也毕竟难敌四脚。
而且他实在太不聪明了,不不,简直可以用笨蛋来形容!
若是任由他继续在这里徘徊,说不准会不会被逮住。
她毕竟还欠着他一条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然而山路太长,明宵逐渐跑得有些累,心头的不确定也越发多了。
若他走了,她该怎么办?
连去哪儿能找着他都不知道。
明宵想着想着,体力逐渐不支,步伐却不敢放慢。
然而等她跑上山,爬上层层台阶,却看见息音阁的大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他竟然真的在等她回头。
明宵有瞬间失语。
怎么真的有人傻成这样啊?
等到跑到少年跟前,明宵半蹲着支着膝盖大口喘气,已经快要没有力气说话。
少年慢慢蹲在她面前,凑近了,抬头看她:“你来,找我了。”
“你……”明宵的呼吸逐渐平静,瞧见少年伸着脸往自己跟前凑,愣了住。
他眼睛怎么这么红?
莫不是站在这里,生生熬了一宿吧……
明宵一噎,迟来地长出了所剩不多的内疚心。
她又觉得奇怪,摸摸自己的脸:“你怎么还认得我?”
在揽溪峡吞下画皮妖后,她的脸就变了。
下山时她已经确认过,现在这张脸是用她的灵力维持住的,已经不是以前那张。
以防万一,她始终维持着这张新面孔没有动,担心若是动了,就变不回来了。
但是少年见了她这张新面孔,却一点儿惊讶都没有。
甚至一眼认出了她。
“嗯。”少年理所当然地应道,“明宵的气息,和别人不一样。”
气息不一样?
这是哪门子的认人方式啊?
倒是提醒了明宵,她刚刚跑了那么长一段路,身上发了好些汗,胳膊上还涂了药……
她往后缩了缩:“那你走远些,我身上很不好闻。”
少年摇头,反而又凑近:“好闻的,很香。”
他苍白的脸颊浮起一层薄红,微微笑道:“我不会,认不出明宵。”
明宵霎时无言,有些赧然。
她眼神飘忽地扭过头,又抿抿唇,还是正眼瞧着少年,问他:“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厌无。
竟有这种奇怪名字。
她听过有人姓厌,却没见过哪个父母给孩子命名为无。
这两个字凑在一块儿,看起来好是不详。
“厌无。”她念。
随着明宵念出这两个字,少年脸上的笑意越发阳光。
明宵还是记得正事的。
她郑重道:“等天枢院的院试结束,会有修士在这附近巡查,这里都不会安全了。你既然能够复活我,那么……有没有能够躲避追查的法子?”
厌无点点头:“有的。”
说着,他手不掐诀,口不念咒,竟然直接变小,变矮,缩成水一样的物质,就这样溶在黑暗里了!
明宵惊了惊。
既然会这种法子,岂不是在哪儿都能脱身……看来是她多虑了,厌无的能耐竟然比她想象得大得多。
也对,毕竟他都能将她复活,做到这些也很正常。
若是这样,她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转眼间,厌无又从阴影里长了出来。
“明宵又要走了吗?”像是堪破了明宵的想法,他睁着那对红红的眼睛看她,竟似有万千怨怼,像被抛弃的小媳妇。
明宵的临别嘱托就这么卡在喉咙里。
呃,她的心思就这么明显吗?
她终究没能说出个对字,问:“你的父母呢?”
厌无答:“死了。”
明宵顿了顿,不信邪地又问:“其他家人和朋友呢?”
厌无愈发可怜:“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好吧,好吧。
看来厌无人如其名,孑然一身,除了一身邪术,就什么都没有了。
厌无又扯住她的袖子:“不要留我,一个人。”
明宵看着自己的袖摆,这次没有狠心掸开他的手。
她也不明白,一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邪物,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这招?
她终于妥协,认命一般,最后说道:“我会去见很危险的人,做很危险的事。如果你不怕的话……”
“我不怕!”厌无果断道,“我会听明宵的话,做什么都可以。”
原来他急起来,也能够把话一口气都说清楚。
明宵忍俊不禁:“做什么都可以?就不怕我把你带去黑市卖了?”
厌无被她一呛,又嘴笨地说不出话来,憋出一句:“明宵不会……”
明宵坐在石阶上,剥开揣了一路的纸袋,没等他说完,把油纸送到他面前:“你饿不饿啊?”
油纸上躺着两个包子,一块糕点,被明宵揣在身上跑了一路,只有一点点余温了。
厌无不看包子,看明宵。
直到明宵掰开包子,递给他一半:“喏,拿着吃吧,豆沙的。”他才慢慢拿过这半个豆沙包,也学着明宵,坐在了石阶上。
明宵饿了一早,终于吃上这一口饭。
包子已经有些凉了,嚼在嘴里,味道也大差不离。
鹭州雪霁,阳光照在雪地上,漫山晶莹。狭长的石阶穿过山川,穿过息音阁已经破败的大门,通往空无一人的山间废墟。
晨曦中,明宵好像看见多年以前,那个年幼的自己。
小小的明宵跑过山门,踩着长长的石阶,追上父母的步伐,撒娇道:“爹,娘,等等我呀,我走不动啦。”
明蕴和柳芝韵回过头来,在晨曦里同她笑道:“加把劲,咱们很快就到家了。”
明宵鼻头有些发酸,咀嚼着面粉与红豆的甜味,将眼角的湿意按了下去。
她的故园已逝。
亲人、朋友、还有从前的那个自己,都埋葬在寒冷彻骨的冬天。
但是现在,她又回到原地,捡回这条破烂不堪的命,揣着满腔仇恨,想要鲜活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何其幸运,何其不幸。
就在她身边,厌无含着包子不咽,还在看着她。
明宵问:“好吃吗?”
厌无这才咽下嘴里的东西:“嗯!”
很多很多年以后,明宵还会想起这个时刻。
在久违的冬日阳光里,她久违地坐在息音阁门前,久违地饥肠辘辘,久违地觉得冬天虽然不好,但也没有那么糟糕。
这时的她与厌无,一个是与恶鬼仅有半步之遥,不知能否被称为人的人类;一个是世人眼中的渣滓,应当除之后快的怪物。
他们却并肩坐在同一处,分食着同一个甜包子。
世间的因缘际会,何其奇妙珍贵。
吃过早膳,明宵起身掸掸裙摆,走到息音阁门前的小树下,踮脚摘下一枝梅。
她挽起碎发,将梅枝簪在发包里,最后扣上面具,看向自己身旁的少年:“走吧,我们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