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仙山雾(1)
从鹭州到玉京,江河自北向南贯穿而下,最好走的是水路。
天枢院的院试赶在了今冬运漕封冻之前。院试结束后,灵霄宝船停泊在渡口,预备载着通过初选的候选弟子们北上赴京。
天刚擦黑,宝船就预备启程了。
灵霄宝船高两层,其中分隔房间数个,家肆一应俱全。
渡口人烟寥寥,江上岸边唯有宝船灯火通明,灯影下,候选弟子们走动其中,在做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岳亭渊靠在椅背,翘着二郎腿,指挥着其他弟子搬东搬西:“毯子换条厚的,取暖用的灵石再多放几个。”
等东西都按吩咐放好,岳亭渊拍拍手,环顾整洁温暖的房间:“成了!”
旁边的修士擦着汗:“老大,路上这么多人,为何咱们非要对那个人关照有加,还要给她收拾房间啊?”
岳亭渊提起腰间玉令:“我是几号?”
“您当然是一号。”
“她是几号?”
“呃……好像是,二百九十六。”
岳亭渊点头:“玉令的排序可不是随机排的,里头的顺序大有乾坤。”
“在前面的,都是你我这样的世家弟子,越往后么,就是越没名声的小家小户。到了她那最最最最后头的位置,则必然是无依无靠的散修了。”
修士不明所以:“老大,所以呢?”
岳亭渊挺胸叉腰:“我是一号,她是二百九十六号,咱俩一头一尾,我这个在头上的自然要帮衬后面的。再说了,咱们一起除妖,那就是缘分,现在得知她需要帮助,自然义不容辞!”
修士无言以对。
他怎么不知道,原来岳亭渊这般喜欢助人为乐?而且,人家姑娘好像也没说过需要帮助吧。
岳亭渊又说:“而且,你看她多么弱小可怜。”
修士:“此话怎讲?”
就见岳亭渊挑开窗帘,指着江边不远处的平房。
天色已黑,除却灵霄宝船,渡口四周再无别处有人。然而此时,渡口旁的小屋亮起荧荧火光。
岳亭渊说:“喏,我听说在揽溪峡的时候,陈升那队发现她时,她坐在被掏空面皮的尸体堆里。现在院试结束,她还给记得死人烧纸……啧啧,一定是被吓得不轻啊。”
那头,火舌舔开黑暗,驱散些许冬夜严寒。
明宵折起最后一张纸钱放入火堆,合掌道:“肖姑娘,还有其他道友,夺走你们性命的邪祟已除,还请安息吧。”
说罢,明宵等待数秒,像是等待谁来回复。
昨夜她在揽溪峡说过同样的话,刚落音就被徘徊不去的亡魂提醒。
今夜再将这话翻出来说一遍,等候许久,火还是同样的火,风也是同样的风,身边也没再出现奇怪的动静。
明宵松了一口气,抱膝等着火光燃尽。
她还记得,鹭州当年是南北通衢,不论晚上还是白天,渡口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现在她距离灵霄宝船有一定距离,就好像远离了所有人烟,周围半点儿声音也没有。
确认周围无人,明宵问:“厌无,你还在吗?”
“我在。”明宵身旁,阴影中逐渐凝出一个人影。
少年乌发未束,肩披大氅,火光倒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为他增添几分气色。
明宵坐在火堆旁的矮石上,厌无也学着她,坐在灵霄宝船看不见的视线死角,甫一出现,就朝明宵笑了笑。
不论是他的动作还是神态,都已经看不出僵硬的痕迹。
短短两日的功夫,他已经越来越像个真实的人了。
明宵问:“一会儿我就要登船往玉京去。现在往来鹭州的船只和车马都不多,你若是同我登船,日后想要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你可想清楚了?”
厌无肯定道:“想清楚了。”
“既然这样,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什么是,约法三章?”
明宵认真道:“玉京也好,天枢院也好,都是卧虎藏龙的危险地段。所以到那以后,你要答应我几件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第一,不能轻易暴露你的身份;第二,不得随意使用邪术伤人;第三,我的事,你不能轻易插手。”
她朝厌无伸出小拇指,“都听懂了吗?”
厌无不知她这动作是什么意思,犹豫两秒,握住了明宵的指头。
他的手好凉。
明宵打了个激灵。
厌无立刻松手:“对,对不起。”
明宵摇头,朝他晃晃手:“伸出你的小拇指,像我这样。”
厌无这才伸出小拇指。
明宵将自己的小指跟他的扣在一起:“你看,要这样才对。”
火光前,一大一小两只手交扣。
厌无的眼睛如蓄星光,抿着唇笑了笑,问明宵:“这是什么?”
明宵面具后的眉眼弯弯,声音隐有笑意:“是约定的意思。”
她一步步教给厌无:“喏,再像这样,伸出大拇指,盖章了,就说明你和我定下约定,承诺的事不能够反悔……你还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吧?”
厌无点头:“不暴露身份,不伤害人,不、不插手明宵的事。”
他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眼神久违地闪躲起来。
明宵没注意厌无的异常,松开手:“嗯,你记得就好。”
她拨了拨火堆,问:“对了,我还没有问你,我这具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厌无连忙问:“你不舒服?”
“没有。”明宵摇头,“反而,有些好得太过头了。”
看见厌无面带困惑,明宵说:“你或许不知道,我从出生起就经脉寸断,无法修炼,空有灵府,却用不出灵力的。”
她伸出掌心翻看:“但是自从复活以后,我断裂的经脉都被接续,能够像正常修士一样使用灵力。这个我尚且还可以理解,但是昨夜在揽溪峡,我身上还有些异常……”
明宵将昨夜发生的事都说给了厌无。
这一天一夜,她反复回想在酒肆的情形,最后认命地承认:她那时,好像是把画皮妖吞进去了,所以才会得到这副面具下的新皮囊。
这样想来,跟画皮妖比起来,好像她更可怕一些……
明宵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厌无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被复活的人,明宵是第一个。”
明宵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就连你也不知道,我身上会发生什么。”
“嗯。”厌无点头,“如果明宵觉得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厌无长了一张俊朗温润的脸,一旦抛下那副傻乎乎的表情,像这般严肃地说起话来,看起来就格外可信。
明宵突然想到,他的确不似会伤害她。
想起前夜对厌无的忌惮,明宵有些不好意思。
她摸了摸鼻子:“对不起啊。那个时候扔下你,也没有跟你说谢谢。”
“明宵说,我不用跟你道歉。”厌无弯着嘴角,“那明宵,也不用跟我道歉。”
明宵微怔。
他是真的学会该怎么笑了。这般笑起来,像是积雪逢春,都消融在他脸上似的。
无言对视间,两人面前的最后一丝火光烧尽,四周倏地恢复一片黑暗。
恰好,远处的灵霄宝船传来一声:“二百九十六,准备出发了!”
明宵晃过神来,正要嘱咐厌无掩藏行迹,就看见他已经溶入阴影里。
原来他还是很聪明的嘛。
她朝灵霄宝船挥手:“来了!”
天枢院,举贤馆。
院试初选告一段落,天色已晚,举贤馆内依旧灯火通明。
主厅正中摆放横桌一张,上方排布数个圆形木盖,桌旁放置着数本弟子名册。这些木盖下的票牌代表着票数,相当于长老们为候选弟子们打下的初选分数。
横桌旁,弟子们不时翻开木盖,清点木盖下的木牌数量。
“票数都统好了吗?掌院那头在催数了。”
“快了,还差袁长老的。”
“来了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
袁向礼撩起道袍跨过门槛:“今日四象司轮到我当值,来晚了,久等久等。”
他一入门,就有弟子拿着名册迎了上去,迅速介绍道:“袁长老,今日入揽溪峡搜查,已经将失踪的候选弟子都找到了。”
“情况如何啊?”
“这次进入揽溪峡的一共六十人,阵亡二十一人。余下的三十九名候选弟子中,七位重伤,三位弃权。”
袁向礼掐指一算:“也就是说,最后只有二十九位候选弟子入选喽?”
弟子道:“没错,因为人数少于三十人,就不再设投票淘汰环节,直接全部进入复选。现在这批候选弟子已经乘上宝船,在赶赴玉京的路上了。”
袁向礼颔首:“嗯,速度很快嘛。”
横桌前,还有两位长老刚投完票,尚未离开。
一个簪金戴银,身着纹路华美的绿裙,拿着本弟子名册还在读,是百草司的段锦。
另一个束着半白的头发,一身短褐,投完票正要离开,是锻器司的武默。
袁向礼同武默颔首,笑着问:“武长老可有觉得哪位弟子格外出挑哇?”
武默面无表情,冷漠道:“都一样。”
说罢,也不与袁向礼搭话,出了馆门,走入黑暗里。
袁向礼捋着胡子:“哎呀,弟子与弟子之间,多少还是有点不同的嘛。”
段锦翻着弟子名册,幽幽道:“武默向来不插手院中事,去年也是这样,没声息地看完院试,投个票就走了。”
弟子为袁向礼送上篮筐:“袁长老,这是您的票牌,一共五枚。”
袁向礼抓出票牌:“嗯,甚好甚好。”
他按着桌板,挨个投了前四个。
然后觑了段锦一眼,见段锦似乎还沉迷在名册里,他点了点最后一个木盖,低声问弟子:“这个,情况如何啊?”
“不温不火,中下水准。”
“哦?”
弟子小声说:“长老们的票牌有限,基本都放在了前面。”
噢,果然。
袁向礼将木牌扔了进去:“嘿嘿,那我就助她一把。”
待袁向礼离开,段锦扔开弟子名册,只见袁向礼刚才投过票的木盖上,标着被投选的弟子编号:二百九十六。
果真和她盯上了同一个人。
她啐了声:“这老狐狸,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