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病中美人
云镝是入夜时分回的云府,家里人都在云夫人的暖阁里等着他。云镝官服未除,便径直来到暖阁。
“母亲,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云夫人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探查一番,确定没有受刑,方才放下心来:“圣上召你入宫,说了些什么?”
“起先是一些安抚之词,表明会深究粮草之责,还死去的将士一个公道。后来又问起姮儿婚事筹备得如何,可有短缺。”
云滟嗤笑一声:“都是太后的意思罢?民怨沸腾,赶紧再演一场戏。深究下去,多找一个替罪羊罢了。”
负责押送粮草的是金太师的女婿,金太后的妹夫,怎么会被推出来呢?
云夫人瞪了云滟一眼,云滟嘟嘴:“这里又没旁人,还不许我说真话了?”
云意想了想,问云镝:“只是安抚之词,为何大哥这么晚才回来?”
云镝瞧一眼云意,叹口气:“陛下与我说话的时候,康王就在陛下身旁,陛下离开之后,康王留我下了几盘棋。他说,会给娢儿侧妃之位,姮儿这边,若不是澹台桢亲口要求,他其实也可代为转圜。”
云夫人皱眉:“看来是康王进宫说动了陛下,除了太后和太师,陛下最喜欢的,就是康王这个三皇兄。他娶娢儿,除了中意娢儿的美貌,也中意我们云家的兵权。”
云滟愣愣地看向云意,心中一紧:“那么姐姐更不能嫁给他了!”
云意睫毛轻颤:“康王对朝政不闻不问,一心享乐,原来皆是表象。以前边关安定,朝廷安稳,他就静待时机,现在朝廷声誉豁开一个大口子,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其余三人闻言沉默,心中皆是戚戚。外患不止,内忧又起,虞国就像汹涌波涛之中的孤岛,连筑基之石都从中崩塌。
云夫人闭了闭目:“娢儿,等姮儿出嫁,你就称身染恶疾,到乡下庄子去养病。”
两个女儿,她总得保住一个。
云意眉眼在灯光下如同蒙了一层透明纱布,盈盈朦朦:“伯母,我本就身有心疾,倒不必称旁的病了。”
云滟眼睛一亮:“母亲,大哥,既然如此,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姐姐来个心疾假死,姐姐就可以彻底摆脱三殿下。然后我们再送信给与哥哥,让他想法子照顾姐姐。没准,他们可以就此隐居,远离朝堂之争,闲云野鹤一般逍遥自在。”
云夫人望着雀跃的女儿,转头问云镝:“镝哥儿,姮儿想法虽跳脱,却也不是不可行,你看——”
云镝看向云意:“娢儿,你意下如何?”
云意对上云滟殷殷期盼的眼神,不由一笑:“伯母,大哥,咱们试试罢。左不过是被康王发现,捉回来罢了。只要我向康王服软求情,他会原谅我的。”
云镝心中有底了,道:“此中细节我需得再斟酌斟酌,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太好了!”云滟为自己出了个绝妙主意洋洋得意,父母兄姊总说她年纪小不知事,哼,她也是个聪明得用的呢!
四人商量一阵,将假死定在云滟出嫁那一日。因为那一日人多事杂,容易遮掩。况且云滟云意姊妹情深,妹妹远嫁,姐姐突发心疾,于情于理皆说得过去。
从云夫人的寝居出来,云镝匆匆去了。云滟吵着要同云意睡。两人映着皎洁的一弯春月,手挽着手回捧雪居。
“姐姐,兰家现在将与哥哥看管得极严,三个月后若是知道与哥哥走了,肯定气炸。”
云意捏捏云滟的鼻子:“不是想让我陪着伯母,怎地又出假死的主意?我一旦假死,要回来看伯母,就难了。”
“没关系,咱们大哥都十九了,很快会娶妻。以后有嫂子,侄子侄女儿,母亲不会寂寞的。只要姐姐过得好,我们都会开心!”
云意顿住脚步,目光定在云滟面上,久久不曾挪开。云滟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沾了蝴蝶酥的屑?”
方才大家聊得热闹,云滟肚子饿了不好意思说,把桌子上的糕点吃完了。
“没有,只是觉得,我们的姮儿长大了一些。”云意温婉一笑,眸底晶莹。
“那当然啊!”云滟靠在云意的肩上:“转年我就及笄了,是个大姑娘啦。”
“哟,刚夸你一句就撒娇,又变成小姑娘了。”
“才没有!”云滟咯吱云意:“姐姐你乱说。”
云意最怕痒,当下一面躲一面跑。两人笑闹着回捧雪居,洗漱过后并头睡下,一夜到天明。
随着和亲的日子临近,宫中与云府往来越发频繁。云意帮着云夫人打理中馈,陪云滟拭嫁衣,点添妆,忙得脚不沾地。原本白皙的面颊越发苍白,唇瓣若不上胭脂,淡得几乎没有颜色。云夫人和云镝心疼,三番几次让云意多休息,云意只是不肯。
终于,在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徒然凉了几日,云意病倒了。模模糊糊烧了两日,大夫请了几个,始终不见好转。云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嘴边都长出了几个撩泡。
康王听说此事,亲自领了太医过来把脉,太医道云意本身就有弱症,加上操劳过度,寒气入体,因此格外凶险。仔细用药之外还得小心看护,离不得人。
“你留在云府,方便随时传唤。”康王吩咐太医:“此事,本王亲自去同皇上说。”
太医连忙应下,自去开方。
康王环顾四周,他是第一次进入云意的闺房,颇觉有趣。房内陈设精简雅致,一侧墙壁更是满满的书架。无一不说明此间主人温婉安静,知书达理。
这样的女子,做他的侧妃,不用花费心计就会柔顺地站在他身边,帮他打理内宅,甚好。何况云意容貌过人,有一种易折的柔弱之美。
康王走到榻前,撩起云意浅绯色的帐幔,凝视着形状美好的淡唇,心中似乎有蚂蚁爬过。
“殿下!”门外响起云镝的声音:“妹妹生着病,殿下离太近,恐过了病气!”
康王放下帐幔,含笑走出:“大公子过虑了,云意是本王未过门的侧妃,本王只是担心她罢了。”
“多谢殿下。”云镝面上笑着,心里却已经将康王揍了十来拳。
康王留恋地看一眼屋内:“若有事,可随时去康王府报信。”
“已有太医在此守着,殿下不必辛苦。府中新得了一本棋圣残谱,请殿下一观。”
康王这才跟着云镝走了。丛绿背地里啐了康王一口,与丛霜进屋守着云意。
云意混混沌沌,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眼皮像是被浆糊黏住了,怎么睁都睁不开。身体里的水分渐渐流失,嗓子都快冒烟了,她挣扎着挣扎着,才能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水——水——”
有一股力量将她扶起来靠着,嘴唇被杯沿顶开,温温的水顺着她的喉咙滑下,缓解了她的痛苦。
“丛绿,还要水。”
身边没有动静,云意着急地抬起手,摸到了骨节分明的指头——男人的指头。她心中不安,积攒少许的力气一顶,终于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是兰容与白玉一般的容颜和写满担忧的双眸,云意颤了颤睫毛,苦笑:“与哥哥,你怎么入梦了呢。”
“不是梦,娢儿,我来看你了。”兰容与声音微哑。他摸一摸云意的额头,起身再去倒水。
云意虚虚地靠着床柱,目光望向门外,天空黑沉沉的,廊下的灯亮堂堂的,一个人影背手站着,正是云镝。丛绿站在一旁,感激地看着兰容与。
兰公子一来,姑娘就醒了!
“与哥哥,你怎么来了?兰伯父兰伯母不关着你了?”
兰容与稳稳地倒一杯新茶,走向云意:“父亲母亲听到你即将嫁给康王殿下的消息,解了我的禁足。我谎称累了早早歇下,寻空过来看你。”
云意伸出手,想接过茶杯,奈何抖得厉害。
兰容与坐在床边,依旧扶起她:“仔细倒了,我喂你罢。”
云意苍白的面色泛起红晕,就着兰容与的手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
“姑娘,奴婢端了清粥过来,您多少喝一些。”丛霜自屋外走进来,手里拎着食盒。
兰容与自然地放下茶杯,又去端白粥。
“与哥哥,不必了,让丛绿丛霜来。”云意羞惭。
兰容与微笑:“这有什么的,你小时候不愿意喝药,我也是喂过你的。”
云意恍惚,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六七岁的时候罢,她大病一场,一日一日地喝药,厌烦透了。有一日心灰意冷,再不肯喝。家里的人劝遍了都没有,偶然随父母做客的兰容与看到这么漂亮的妹妹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心中不忍。举着药碗,摇头晃脑地跟她讲人生道理,又从袖中摸出一大包饴糖,全部给云意。
“娢儿妹妹,除了糖,我家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比如养了十年的乌龟,五彩的西洋镜,还有绘着各地风景的画册。只要你喝药,我就给你看。”
小小的云意不由得生了些许期盼:“你不骗我?”
兰容与胖胖的脸露出肃穆的神色,认真点头,把在场的长辈都逗笑了。
一碗药,最终云意开心地喝得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