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和亲之日
提起往事,云意苍白的脸浮起温暖的笑:“与哥哥那时候圆圆胖胖的,像个大汤圆。”
兰容与也笑:“你那时候细细瘦瘦的,像是浅滩里的一株芦苇,看似风过便折,其实坚韧。”
云意抬眸,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皆是心神一颤。兰容与眼中绵绵:“娢儿,为着我们两人,你受苦了。”
“与哥哥,你都知道了?”云意眸光浮动。
“嗯。”兰容与扬起一抹笑:“待妹妹假死脱身,我带妹妹去西南度州,子修的表舅在度州做官,可以看顾我们一二。我可以教书,妹妹可以做绣活,咱们定居度州,做一对平凡夫妻。”
“与哥哥,兰家伯父伯母对你寄予厚望,他们——”
“他们已经变了。变的优柔寡断,随波逐流。”兰容与冷下脸:“我与他们每日争吵,已经疲惫。再说,我还有弟弟,他们大可以把厚望,移到弟弟身上去。”
兰容与的弟弟只有十二岁,一团孩气。云意沉默下去,兰容与道:“不说这个了,来,吃粥。”
温热的粥熬得浓稠,还加了一些肉糜,一碗下肚,腹中熨帖不少。然而云意毕竟还在病中,坐了这么一会儿,冒出一额头的虚汗。兰容与细细为她擦去汗珠,扶她躺下。
“妹妹安心休息,咱们一个月后见。”
云意湿漉漉的眼睛流光艳艳,含笑回应:“一个月后见,与哥哥。”
兰容与望进那双多年来看不腻的眼眸,情不自禁落下一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娢儿睡罢。”
温热之感从眼皮蔓延至整个面庞,云意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安静地闭上双目。
兰容与走出寝居,同云镝说了几句话,两人并肩走出捧雪居。捧雪居的灯光很快暗下来,沉入梦境。
和亲前夜,踏着众人复杂的心境,转瞬而至。
云府已经挂上了红绸,红窗花,红灯笼,一片安静的喜庆。灯光透过窗纱,映得屋里朦朦胧胧的红。云意云滟并头躺着,仿佛一对双生花。
“姐姐,我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我也是。”
“他们说我会在明州停留两日,然后去往温国国都北盛和亲。爹爹就在明州驻守,我可以见到爹爹了。”
虞国小皇帝求和之后,全数答应了澹台桢的请求,澹台桢便撤出明州,在邻近的珞州等待前来和亲的云氏女,随后一同赴北盛郡王府。
珞州,青州,汾州,原本都是虞国国土,战败后全归了温国。虞国十州,自此仅余七州。
云意默默出神,不知道伯父有没有好好吃饭,头上的发又白了多少?
“姐姐,澹台桢会是那等凶恶残暴之人么?”云滟呆呆地看着帐顶,明日,她真的要出嫁了,纵使平日里满不在乎,临了临了,还是紧张。她知道自己的斤两,肯定打不过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澹台桢,但被侮辱又不甘心,左右一死罢了。
可万一澹台桢没有侮辱她呢?两国和亲,她总有些分量罢?若能活着,谁愿死呢,死了就无法再见到父母兄姊了,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在旷野跑马了。
沉沉浮浮的,她的后半生,都要系在那个打败了父兄,占领了她国土的澹台桢手上。
云滟翻过身,抱着云意哭起来。云意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姮儿,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姐姐,我一直以生为云氏女为傲,今日却有些恨这个身份,我对不起父亲母亲,也对不起兄长,临了临了,还是露怯了。”
云意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顺气:“姮儿,你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呀,何必太苛求自己。”
云滟越发释放,在云意怀里哭了个够,云意怕她明日两眼浮肿,不得不起身叫守夜的丛云和丛碧拿鸡蛋来敷眼睛。
丛云丛碧不会陪着云滟和亲,云夫人已经把卖身契还给她们,明日,她们和云滟的主仆缘分就尽了。两个丫头想到姑娘多年来对她们的好,也是睡不着觉,听到云意一唤,立刻就爬起来了。
丛云去厨房拿鸡蛋,丛碧给两位姑娘倒水,倒着倒着,径直留下泪来。云滟指着她没好气道:“我才停下来呢,你又来招我。”
丛碧跪下了:“都是奴婢的错,请姑娘责罚。奴婢不能陪姑娘去温国,心里难受。”
云滟压压眼角:“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少个人就少个人。我有丛绿一个人,尽够了。”
丛碧抹着眼泪起身,继续给两位姑娘倒水。一时丛云拿了鸡蛋回来,云意给云滟细细敷眼睛:“别乱动。”
云滟笑道:“我姐姐温温柔柔的,我都要羡慕与哥哥了,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你们以后要生几个孩子?我能先取个名字嘛?”
云意打她一下:“又跳脱到哪儿去了,八字还没一撇,哪来的孩子?”
“也许明年就有了呢!”云滟嘟嘴,摇着云意的手臂:“儿子的名字我不抢,留给与哥哥取。我就取一个女孩儿名嘛,成不成?”
云意被她闹得不行,放下鸡蛋:“你先说来听听。”
云滟摇头晃脑,活像书院里背书的夫子:“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舒心舒意,开心自在,我就给她取名叫舒怡,姐姐你看可好?”
云意凝视着妹妹期盼的神情,含笑应了。
姐妹两囫囵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从宫里过来的宫女嬷嬷请两位起身,开始给云滟洗漱。云意在旁默默看了一会儿,端起一碗尚温热的鸡丝粥,手腕的玉镯微微一动。
“姮儿,趁着还没上妆,赶紧吃一碗垫垫肚子。”
“嗯。”云滟正饿着,三两下将粥喝完了。
云意将碗递给丛绿,起身回捧雪居。前脚踏出去,云滟后脚追上来,倚着门框道:“姐姐,你今后保重。”
云意回眸一笑:“姮儿,你也保重。”
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沐浴一个时辰,上妆一个时辰,各位嬷嬷和宫女方停手,满意地夸赞:“云姑娘真真是仙女下凡,把南都的一众贵女全都比下去了。”
云滟嘴角扯开一丝笑,并不说话。宫女和嬷嬷的话掉在地上,没人接,屋里顿时静了一瞬。
“快,太后娘娘凤仪驾到,宣咱们过去训话。”
她们当中有好些人要随着云滟去明州,再添妆。太后娘娘不放心,要仔细叮嘱叮嘱。她们不敢耽搁,留着丛绿陪云滟,便一齐走了。
云滟顶着厚重的头饰,听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说话声,脚步声,忽地觉得不适。
“丛绿,我有些头晕,你拿些茶水来给我醒神。”
丛绿却没拿,径直走过去,将云滟扶着躺下:“姑娘起得太早了,精力不足,现在没人,姑娘略眯一会儿,奴婢在这守着。”
云滟觉得不妥,可是头越来越晕,眼皮沉得像坠了石头,不听使唤,身上更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一倒下去,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沉沉睡着了。
丛绿面色平静,低下头专心地解开云滟的大红喜服。
庭院外,小道上,红灯笼下,两个相熟丫头碰在一起,窃窃私语:“怎么那么多人往捧雪居去了?”
“哎呀,是大姑娘,忽地心疾发作昏过去了。夫人,大少爷,康王殿下都赶过去了。瞧那情形,怕是不成了。”
“这,二姑娘大喜的日子,可怎么好?”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人先搬出去,等今日过了再办大姑娘的白事。三殿下面色阴沉得要吃人,但是人都没了,能怎么办?”
“大姑娘,二姑娘,一个赛一个地命不好。”
两个丫头叹息一声,各自分开,忙手头的事情去了。
吉时到,鼓乐齐奏,几乎满南都的人都来看热闹,若不是宫里提前派禁卫军沿街驻守淸路,只怕会围得水泄不通。
新娘穿着裙摆宽大、绣着各种瑞兽吉鸟的喜服,盖着金线刺绣的大红盖头,姗姗而出。满街的男女老幼皆伸长了脖子去看。虽然喜服盛大,仍可以看出新娘身形窈窕,盖头之下的面容,经过精心描画,必定倾国倾城。
在云夫人的朦胧泪眼之中,新娘登上雕着振翅鸾鸟,丰美花卉的宽大马车,辚辚驶向城外。车前车后长长的仪仗,游龙一般将马车护在中间。
皇帝与太后将云镝云滟送到城外,殷殷道别。直到长长的队伍看不见了,才摆驾回宫。
第二日,云府的红灯笼,红绸皆撤下,换上一片素白,引得民众再次议论纷纷。消息灵通的人那么一打听,才知道云府大姑娘昨日心疾发作,猝然离世,连只言片语都未来得及留下。因紧着二姑娘的亲事,草草收敛了,停放在陋巷无人居的院子里,今日才挪回来。
大姑娘的丧事,办得沉静且简单,如同她生前的为人。陆陆续续有相识的亲朋友好前来吊唁,其中包括兰家。而前段时日颇为殷勤的康王殿下,从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过。
短短几日,云府只剩下云夫人一个女眷,整日闭门不出。众人茶前饭后,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