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疯症

二夫人疯了。

流水似的太医、民间的游方神医进了这廖府,又流水似的被送出来。

都说这廖首辅对他的二夫人当真是情深,可惜这二夫人没甚福气,好容易熬出头,成了续弦主母。

结果这才几年,人怎么就疯了呢?

“小姐,您今日怎么起身这么早?”

轻声将洗漱的东西端进来,虞娘抬眼便看见主子已经起身坐于梳妆台前,姚嬷嬷正麻利的铺着床。

“外面吵得很,睡不着便起来了。”

廖文茵动作疏懒,接过虞娘浣好的布巾。

虞娘手脚麻利的挽好发,只在上面系了些丝绦绒花。

笑着看向镜中少女。

“咱们小姐近来常去二夫人房里守着,没甚心情打扮,却也独一份清丽。”

镜中之人不过二八,娇娇倾国之色,淡扫娥眉,凤眸含春。

姚嬷嬷总说她虽随了母亲的美貌,实则那双眼活脱脱似了她父亲,当年如玉探花郎,如今的首辅大人。

若非她浑身的气度摆在那,这样骄矜的容貌也未免美的俗气。

外面有女使进来问大小姐是否需要用膳,姚嬷嬷抱着从内室拆下的被褥,对那女使吩咐。

“传些清淡的,大小姐最近疲累,你们仔细着弄些好克化的粥食来。”

那些小女使们最怕这位严厉的嬷嬷了,应声后退下。

“咱们大小姐真是极孝顺不过了,二夫人不过是续弦,如今病成这样,咱们小姐每日都侍疾于榻前,我前儿听二夫人院里的晏荭说,咱们小姐不去的话,二夫人是一口饭食都进不去呢......”

“哼,大小姐孝心至善,难不成那些蹄子们还真的敢让咱们嫡出的小姐去给二夫人喂饭不成?”

“嘘,你俩快低声些,姚嬷嬷不准咱们议论二夫人的病,叫她听见少不得训斥,我看嬷嬷今日心情不佳,千万莫惹她。”

栾叶搬出姚嬷嬷来吓人,小丫头们乖顺如鹌子般不敢再议论。

心里嘀咕自家大小姐太心善,可不能老是让那院的人得了便宜。

待廖文茵用过朝食,漱嘴净手,虞娘才不紧不慢的通报。

二夫人院里的晏荭姑娘早就在外候着了,只等着小姐您去劝劝二夫人进膳。

廖文茵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清浅温润,娟好静秀。

是呢,总不能饿着母亲。

·

柞红轩里这里不近,若要去还须得穿过廖府的整个园子。

廖文茵是大家闺秀,走起路来是不如那些健壮女使婆子一般健步如飞。

她走的慢,旁人自得稍落后一步半步的。

只有晏荭心疼她家主子,紧贴着廖文茵,

瞧那模样,恨不得撵着小姐走才是。

廖文茵对下人最是宽和,倒也不怪她逾矩,只是缓声跟她说着话。

“你也莫急,不是说今日请了位神婆子来,你们可好生招待了,若是怠慢了哪里耽误母亲的病,父亲可要找你们的。”

晏荭惶恐,连饶道婢子们无不尽心的。

“父亲朝宫里拜了帖子请了那么多太医郎中来,竟是一个也瞧不出母亲的病是何缘由,那些江湖游医术士也来了不少,眼看着也都是糊弄人的,”

廖文茵双眉微蹙,哀叹着气,眼里透着担忧。

真真是个担心母亲的至孝儿女。

晏荭眼眶发红,低头拭泪。

看着前面隐隐约约的屋檐,廖文茵声音淡淡。

“良禽择木而栖,母亲有你这种忠仆,想来疯症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这一句话宛如叹息,声音极低,也不知是否入耳。

还未入柞红轩前院,隐隐约约便有烧香的味道。

廖文茵用帕子轻捂口鼻,挑眉,这是已经做法了?

候着的晏姿迎了出来。

“大小姐,神婆说这会正是到了时辰,便先开始了,您莫见怪。”

“无碍,进去吧。”

一行人进入院内,只瞧着位老妇,脸上涂饰着花纹,头上插戴着些羽毛骨饰,胸前戴一面破旧铜镜,手持摇铃,口中念咒,见有人进来,也并没有理会她们。

一时间院里烟雾四起火光缭绕,掺杂着有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女使忍不住的惊呼,很是嘈杂。

香案火盆就摆在正对着主屋的院内,主屋的房门却是关的严严实实。

晏姿轻轻推门,廖文茵只带了虞娘进去,转身吩咐她去将朝食取来。

正室夫人的院子,又极得她那首辅爹爹的爱宠,主屋内很是奢华,连床帐都是大内赏赐的,进贡的绣了金丝鸾凤的纱帐。

只是如今昏暗不堪,明明外面阳光正好,这屋里却是不怎么透得进光来。

细看去,四面竟是都铺缝上了厚厚的布巾,将明媚全挡在了外头。

“二夫人自病了便极其畏光,那些婆子很是用心。”

廖文茵淡笑一声,倒是妥帖。

“母亲,母亲?”

廖文茵轻声唤着,屋内昏暗,床榻上也不见人影,

唤了几声无人应答,廖文茵却是也不急,见惯了的模样。

“母亲,躲是不顶用的,这屋子就这么大,您还是快快出来,别让女儿担忧才是。”

她说话素来细声细语,无分好差错,只如今在这密不透光的屋子里,沉下去的声音竟也显得有些阴沉。

内室的大柜子里发出些许动静,廖文茵静静看着那上等的紫檀红木的柜子。

抬手止住了虞娘想要上前的步伐,亲自去开了。

果不其然,白二夫人躲在里面,瑟瑟的看着她们。

廖文茵在她的注视下嫣然含笑,微带着娇嗔。

“母亲怎么这样瞧着我,不认得女儿了吗,快些出来吧,让女儿服侍您用朝食。”

说罢,抬起身看着白二夫人狼狈的从柜子里爬出来,并不扶她。

晏姿在外面叩门,想将朝食送进来。

只是白二夫人听见还有其他人的动静,小小尖叫一声,伏在塌上。

自己主子这样惧怕自己,却对大小姐和身边的婢女没任何反应,晏姿无法,只能讪讪将食盒递虞娘。

看她站在门口还是不愿离去,虞娘抬起下巴点点院内。

“晏姿妹妹还是看着点你们院里的女使婢子们吧,莫再出声吓着二夫人了。”

晏姿进不去屋内,也怕小女使不懂事,再冲撞了神婆做法,只好去院内守着。

虞娘回身关门,却只是将门虚掩着并未阖上。

东西摆置好,廖文茵端坐一旁,招呼白雉吃饭。

白二夫人,那样清丽的妙人,如今佝偻着背,披散着发,颤着手,她捏不住筷子,只能徒手扒拉碗中饭食。

如那农家人圈养的饿了许久的豕一般。

廖文茵半垂着双眼,长长的羽睫遮住了里面的嘲弄。

女人很快便吃完了粥饭,不须小姐嘱咐,虞娘上前去,将怀里的小瓷瓶拿出来。

“二夫人,吃糖了。”

釉白瓷瓶里清脆倒出两颗指甲大小的糖丸。

方才还安静着的人瞪着置于眼前掌心之物,突然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慌乱着往身后的塌上躲。

“不,不,不要,不要吃糖丸......”

她显然是神志不大清楚,嘴里也唔哝着说不清话,虞娘一把制住了她。

动作有些粗鲁,狠狠地捏住她的双颊,用瓷勺将嘴撬开,直接塞了进去。

从来娇生惯养的女人哪里受得了这等行径,捂着嗓子伏下身咳了起来,模样十分狼狈。

廖文茵静静地看着她惨淡的模样,眼中似笑非笑。

虞娘喂完东西,转身进了内室。

咳嗽声渐渐止了,女人的眼神也愈发清明,只是这药丸让她浑身没有力气。

仅仅是直起身,便喘个不停。

她恨恨的看着眼前人,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微弱不堪。

“你,你到底,要怎样,你便是杀了我,你娘也不会回来了......”

听她提起自己的娘亲,廖文茵从进入这院子起一直弯着的嘴角,渐渐落了下来。

“对你,确实是千刀万剐也难解我恨意,不过我又何须脏了自己的手,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当着这金尊玉贵的二夫人,”

廖文茵看着乱糟糟的发髻也遮不住的容貌,伸手拨弄白雉脸上散乱的发。

动作轻柔,似在抚摸什么心爱之物。

又轻声重复了一句:“这不是很好么?”

她声音清弱,表情无辜,一如当年的白二夫人。

室内不知燃了什么香,一缕缕的,透过那价值千金的月影纱,往前厅来。

白雉被她这模样骇住,别过脸去,努力支撑着身体,想要对着外面喊人进来。

只是嘴里的声音却发不出来,头脑也越来越昏沉。

虞娘悄无声息的从内室出来,站在廖文茵的身后,主仆二人许久无话。

约莫半炷香功夫,

白雉又重新睁开眼,廖文茵看着她混沌的双眸,问道:“母亲,女儿给你的糖丸,好吃吗?”

刚刚被撬开的嘴角流下的口水也没有拭去,白二夫人嘿嘿笑了两声:“好吃,好吃的。”

室内的香味渐渐浓了些,却不腻人,很是清淡好闻。

看着愈发混乱,嘴里还衔着口涎的人,廖文茵指着门外,低语蛊惑。

母亲,这门外有大蛇,要挖你的肉喝你的血,等会进来吃了你呢。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那神婆子闯了进来,嘴里叫嚷着“邪灵在此”,后面还跟着想要拦着的晏姿晏荭姊妹二人。

“哎,神婆,您不能进去,里面是我们二夫人和大小姐,莫要冲撞了,您可不能进去呀......”

白雉方才用了药,被廖文茵又吓唬一番,此刻那么些人闯进来,更受惊吓。

多日不见光,她猛地闭上了眼,又睁开来,看见逆着光站着一人,面目狰狞,顿时大声尖叫起来。

却不像往日一般躲起来,而是拿起案桌上的碗,狠狠砸向那神婆,人也突然有了力气冲过去,随手举起一把凳子,狠狠掼向众人。

嘴里嘟囔着:“打死你,打死你,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走开,给我走开,打死你!!”

院里的女使婆子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平日里虽说也多有猜测二夫人是不是得了疯症,可自从有这消息传了出来,二夫人就没出过屋子。

有时隐约听见些声音,大家便议论纷纷了。

如今骤然瞧见她这幅骇人模样,一时间躲闪惊叫,声音更是刺激了白雉,疯魔了一般追打众人。

那神婆骇的早躲到一边,念叨着:“神仙真人,这是鬼上身了不是,真是魔怔了,真的是魔怔了呀。”

虞娘护着廖文茵从屋内出来,院子里外都挤满了听见动静的女使小厮。

一场闹剧,终究是传出了柞红轩。

最终虞娘带着几个健壮婆子将癫狂的白雉拿粗麻绳捆了,仍在床上,只留了晏姿姐妹照料着。

待虞娘处理好那院的事情,快步追出来,让其余人莫跟紧。

只身低声对廖文茵道:“小姐,那神婆子已送走了,她说自己办的这样的事情多,不会多话的。”

廖文茵交代她,无论那神婆子可信与否,还是派个人跟家去,好生打探了,将人送得远远的。

“小姐放心,我已叫栾叶去办了,其实那婆子并不知道什么,不过是叫她闯进来,她即便是乱说也没什么的。”

廖文茵表情淡淡不置可否。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事情未了,终究还是不要起波澜的好,若是以后再掀起来自是不怕。

·

萱椿阁内,姚嬷嬷已经候在内室,面色严肃。

屏退其余人,她低声开口。

“小姐,昌宁郡主递了消息,南疆玉氏已经集结军队,封锁了出疆的路,怕是有意称王。”

廖文茵顾不得求证真伪,让虞娘先去查看蝉蚕还有多少可用。

虞娘面色颓然归来,那香只怕撑不过十日。

廖文茵坐于榻上,扶额捏了捏眉心,良久不曾言语。

虞娘勉强笑道,哥哥未传信回来,说不准事情没到那般言重。

姚嬷嬷问她,虞蒙的书信是多久之前传回来的。

虞娘哑然,这月的书信已然迟了半月,原以为是路上耽搁,没想到竟是被困于南疆。

以虞蒙的身手她倒是不担心,只是那东西——

两人愁眉苦脸,只余廖文茵久久不言。

姚嬷嬷有些心急。

“咱们苦心孤诣多年,好容易寻到了蝉蚕香,又费心思将药下给她,岂能事败垂成?”

白雉身负诡异,毒药入肠竟也不惮,恍若无事。

那毒粥留了半碗,姚嬷嬷起先以为下错了药,岂知几粒米便毒死了廖文茵养的鹦哥儿,吓坏了众人。

自此白雉更加谨慎,她们也颇为忌惮,偃息许久。

直至终于在南疆寻到这味蝉蚕。

蝉蚕实则是南疆部落的一种蛊虫,分子母虫。

子虫数多易制入药为丸,母虫珍贵需磨粉制成香,十之才可用一二,虫粉受不得晒潮,最多保存半月。

这二者分开来用无任何效用,合二为一却能让人神智不清混沌不堪。

长久下来轻则损伤头脑惝恍迷离,重则痴呆疯癫昏迷不醒,是个极为阴损的玩意儿。

廖文茵以茶叶生意掩护,留虞蒙于南疆打理运作。

寻方制药,安插人手,廖文茵为得白雉一丝信任,不惜认贼为母多年,恭敬勤勉隐忍至今,如今怎可功亏一篑!

况且白雉已然知晓她们出手,此番若断药,叫她翻起身来,她们哪里还有后路?

廖文茵睁眼,窗外骤然满天云翳,蕴了一场寒凉秋雨。

“我要入宫一趟。”

既然那药方是于宫中寻得,想来宫内或亦有母虫。

少女面色娇美,素来端着盈盈笑意,只是此刻眼神狠辣,透彻不顾一切的果决。

一息尚存,此志不稍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