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遇
深秋,红叶满寒溪,空山万木齐。
宣椿阁院内秋芙蓉却开的正好,瓣叶微湿,婢女们踅行间带起的风掀落了晨露。
虞娘轻脚掀起帷帐,唤醒榻上之人。
廖文茵每入秋冬寒症易发,檀木美人榻上已铺上厚实的裘毯。
少女素净的脸蛋埋于其中,只露出雪白的额头,不耐地唔哝两声。
待她终于起身,踩上软鞋,落座于铜镜前。
乌发似瀑,一身雪嫩肌肤如羊脂玉一般,一看就是娇养的极好,虞娘打开置于案上的妆奁,取出一支碧色碎玉簪花并一支梨白南珠步摇坠与她簮带于发。
梳妆完毕,廖文茵起身更衣。
月色的暗纹刻丝绫裙被腰上配的玉连环束着,更显纤盈。
姚嬷嬷给她系上灰银鼠皮袄子披风,嘴上絮絮叮嘱。
“咱们府上没有别的长辈跟着,宫宴之上又人多眼杂,小姐此去定然小心才是。”
廖文茵垂眼轻声细语。
她自然会的。
·
辘辘马车声如雨水般滑过晶莹的汉白玉,倒映着街上雾蒙蒙与滴答的车轮。
马车四面丝绸装裹,被一帘深蓝色的纱巾遮挡,使人无法察觉内饰的华丽。
虞娘率先下车,赶马车的小厮将脚蹬取下放好,廖文茵附着虞娘的手下车。
青瓦红墙,繁英作金华。
廖文茵抬头望着宫墙,廖家簪缨世胄,外祖家门第高贵。
先太后怜惜顾霜岚年幼失怙,将她接进宫养在膝下。
这深宫是她父母定情之处。
或许顾霜岚曾手提襦裙穿宫巷,或许也曾眼含三春笑意,只为见她的少年郎一面。
可惜不过兰因絮果空梦一场罢了——
廖文茵垂下眼,嘴角笑意凉。
少女伶伶素丽立于那处,秋风掀起的发遮住她的眼,柔美的脸上看不清表情,身形单薄,叫人莫名觉得恹恹疏离。
守卫暗暗摇头,觉得莫不是自己发了癔症。
他认得这位廖家的嫡亲大小姐,京中出了名的琇毓贵女,连他这样的粗人都遐迩于声。
那厢虞娘已将请帖交由守卫验过,廖文茵遥遥点头致谢。
举止婉约端庄,行动间裙裾不动,丝毫没有错处。
忽听身后传来阵阵马蹄疾驰之声,几人避让于侧。
廖文茵回首,一队轻骑奔袭而来,为首之人头戴兽面纹盔胄,身披玄色重甲,骑一匹盗骊乌骓,作腾空入海之状。
这队人到宫门方才勒马停鞭。
守卫伸枪拦下其人。
“来者何人,下马入宫!”
那首将将头盔卸下,守卫一惊,抱拳行礼。
“末将不知是三皇子,请殿下恕罪!”
沈淮序略颔首,随即翻身下马。
男人眉眼凌厉眸色漆黑,面色冷肃使得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刚毅,眼中未有旁人,径直入宫门去。
廖文茵看着那道背影沉思。
消息只怕是没错,若非南疆起事,这位不得宠的三皇子又岂能带轻骑归京?
“小姐,小姐?”
虞娘轻声唤她。
“那位就是三皇子?”
廖文茵点点头,“走吧。”
方入宫门,就见越贵妃身边的严嬷嬷已等候于此。
廖文茵脚步微顿,侧首用微不可及的气音吩咐虞娘。
“我大约是走不开了,你先去寻孙姑姑,请她无论如何于晚宴时相见一面。”
虞娘点头应是,悄悄退下,那边严嬷嬷已经笑靥如花的迎上前来。
“啊呀,娘娘就说念叨着大小姐,叫奴婢来瞧一瞧,只盼着待会廖姑娘先去鸾栖殿,陪我们娘娘说说话儿才是呢。”
廖文茵行过礼,很是尊敬模样,看得老嬷嬷笑意又扩几分。
“严姑姑折煞我了,娘娘垂怜,又岂有不去之理。”
转过照壁石墙,鸾栖殿的掌事太监先拦下了几人。
陪着笑,说贵妃娘娘在正殿还有些事情,请大小姐稍待片刻。
皇后避世,这越贵妃乃是如今后宫最得势之人,掌贵妃崟,理六宫事。
膝下所出二子一女,长子行五,如今已封王开府,却还未娶嫡妻。
秋来霜寒,题红叶清流御沟,赏黄花人醉歌楼。
越贵妃借赏菊之名遍邀京中世家贵胄女眷,自然是醉翁之意罢了。
此时鸾栖殿正殿内,越贵妃靠于塌上,头戴九凤金钗,身着暗红金线绣云纹鸾袍,端得艳绝无伦。
女人想着方才御前太监的传话,不由气笑出声,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要刺破身下的锦被。
“母妃,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明知母妃做宴,还要三哥前来,这是打我们的脸?”
沈煜承皱着眉,满脸戾气的发泄情绪。
“凭他是个沈戎河什么东西,白白占了个嫡出的名位,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煜承,慎言。”
瞪了儿子一眼,越贵妃看得透彻,敛眉冷笑。
皇后整日困守于凤梧宫,那沈戎河到了年纪,陛下再不喜也是要为他打算的。
否则岂非叫天下人看笑话?
瞥见还是忿忿的儿子,女人缓声安慰。
“你父皇于他不过是碍着情面,你不一样,陛下已与我商议了,待你亲事落定便入六部历练,你可不要闹性子。”
安抚了沈煜承,越贵妃叫他先退下,自己还召了人来说话。
“廖家那位嫡小姐我瞧着很是不错,廖家清流,又为文臣之首,若这门亲事能成,对你往后可是大有裨益。”
沈煜承面上淡淡,也看不出多情愿。
他这样的年纪,虽未娶正妃,雍王府上娇妾美婢却已是不少。
沈煜承一向偏爱软柔娇媚的女子,最是厌烦名门闺秀那副端庄作态。
但那廖家确是门不错的亲事,男人想着,只凭那廖氏如何,届时娶回家养着便是。
一脸不虞的踏出殿门,抬首便见严嬷嬷身后立着一位少女。
想必就是廖家的那位嫡小姐了。
待廖文茵起脸,沈煜承上下打量一番,眼神略闪,面上挑起笑意。
好一位姣姣美人,肤色苍白身形玲珑,弱柳扶风之姿,矜贵慵懒之态。
他明知故问:“这位是——”
严嬷嬷附着笑,这是廖首辅家的嫡小姐,贵妃娘娘召了大小姐来说话的。
“雍王殿下安。”
廖文茵行礼,双手交垂,低眉乖顺,宛如没有瞧见沈煜承那略带轻佻的笑脸。
沈煜承极力摆出谦谦作态。
“廖姑娘客气,你们这几个奴才也是,这样冷的天怎么能叫廖姑娘在外面冻着呢,也不知早些来禀报。”
几人纷纷请罪,不敢多言。
“殿下言重了,臣女怎好打扰娘娘与殿下相聚,咳,咳咳......”
说着,捏起袖子轻咳了两声。
沈煜承见美人呛了冷风,蹙眉嗽嗽,体态娇弱惹人怜。
连缓声叫她快进殿去,又谢她能陪母妃说话解闷。
两人客套一番,廖文茵才得以脱身。
只是甫一转身,廖文茵嘴角的笑意骤然落下,眼神泛凉。
她入宫有要事,可不想将自己搭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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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正殿内,越贵妃正起身更衣,严嬷嬷低声唤道。
“贵妃娘娘,廖姑娘到了。”
这鸾栖殿内檀木作梁,玉璧为灯,殿中设一鎏金鹤擎博山炉,袅袅飘着宣和御制香——
此香为陛下御制,视为宫中圣物,也就只有越贵妃才能有此殊荣,可见其盛宠。
越贵妃唤廖文茵上前,赐座赏茶,看廖文茵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忧心,极为关切。
“怎么这是,可是方才在外头冻着了?”
“谢娘娘关心,只是今日秋寒,晨起有些受凉,不碍事的。”
越贵妃闻言放心,又盈盈笑着。
“方才陛下传了话,三皇子今日回京,正巧赶上本宫做宴,可怜那孩子这些年在那苦寒之地,便也凑趣作给他接风,本宫前些时日也是病着,赏菊宴都是雍王里外操持,忙着叫他过来商议一番。”
廖文茵于下首端坐,嘴角笑意依旧,心中所想不露。
哪里有女眷宴会给皇子接风,这样不伦不类的。
只她面上依旧乖顺,万般礼数周全,看得越贵妃不住点头。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气度容貌,怪不得自这廖家的小娘子及笄之后,提亲之人几乎要踏破了廖府的门庭。
也确实当得她儿的正妻之位。
越贵妃话里话外提了几回五皇子,廖文茵明知她意却不愿接话,不是装傻赔笑,便是打着机锋岔开话。
这位贵妃娘娘哪里是好糊弄的,几次下来心里也就了然,态度便和缓了些,不复热情。
中宫嫡系衰微,如今多得是人想求五皇子妃的位置,这廖氏女竟如此不知好歹。
越贵妃这会儿歪斜着身子,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柄玉如意,雍容娇媚的面上已隐隐不耐,只终究还是忌惮廖家的势力,维持着客气。
“罢了,说这会子话也疲累,你先去罢,待会儿宴上好好玩就是。”
廖文茵心中早已腻烦,面盘儿上仍旧是透着盈盈笑意地告退。
出了门,便有宫女领着路前去宴饮之地。
于御花园中辟出一块园子,瘦石疏苔,曲廊小榭,已然有深秋之意,遥遥见菊影婆娑,鬓影衣香,锦衣接踵。那万卉齐花,高低疏密罗列堂前,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又有绿菊清雅居于其中。
园子廊架下备了棋盘,到处也设了新鲜的瓜果和精巧的糕点,女眷们三三两两作堆凑趣。
有人远远便见廖文茵过来,倒是奇怪。
廖氏夫人病了好些时日,据说这位大小姐最是恭谨孝顺不过了,时时侍疾于榻前,甚至亲操井臼,问寝奉膳。
今日怎的还来赴这菊花宴,难不成那些传言俱是行诈之言?
几人正悄声嘀咕着,只听身后一声娇喝。
“哼,真是好一群深文巧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