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帝后

四海无战,便是笙歌醉太平。

大历朝多年未有战乱,时人京城内乐舞伎坊兴盛。

近年来因着一位屈娘子,绮罗坊于这京都内可谓风头无两。

要说这屈娘子,真真是一妙人者也。

据说她常戴帷帽,少见其真容,却实在是琴艺高超,追捧之人诸多,向来奏与不奏也只凭她心意。

沈煜承平日多爱附庸风雅,又自诩君子风,便也乐意花些钱财捧着这位伶倌人,瞅着那孤傲的模样倒也是有一番滋味,今日来这绮罗坊想再点屈娘子作伴,却被告知屈姑娘近来身子不适,都不待客。

登时便发了脾气,将屋内一通摔打,指着坊内的小厮怒斥。

“你们是个什么腌臜东西,也敢甩本王的面子,她屈媱不是卖艺不卖身吗,身子什么适不适的,今儿她若是不来,本王即刻便派人封了你这乐坊。”

沈煜承眼神阴鸷,面上狠厉,俨然是发了大气性,几个小厮互相觑了觑,遂即有人再去请屈媱,剩下人附着笑安抚这位雍王殿下。

彼时,屈媱正接过婢女递来的纸条。

雍王至,疑以叩实,察而后动。

看过后将之置于烛火上,见前院小厮扣门,问清缘由,屈媱却笑了。

那厢雅间已然重新布置一番,掌事连番赔罪,又打发了别人,亲自于雍王旁伺候着。

不多时,见一清丽美人抱琴入内,缓声行礼。

“屈媱不知殿下驾临,实有怠慢,今日坊内清场,媱独为殿下弹奏可好?”

女人并未如往常般遮掩容貌,反倒是好好妆扮了一番,却是生的冰肌玉骨。

这位屈娘子向来清冷,而今不知为何却肯这样放下身段,沈煜承颇为自得,便故作大度。

“罢罢,本王不欲与你这小女子计较,屈娘子既是身子不适,就别弹那劳什子琴了,过来陪本王浅饮几杯,且算饶你们不敬。”

“既然殿□□谅,媱便却之不恭了。”

本以为这伶倌人不肯堪这般折辱,哪知她竟放下琴,还吩咐婢女去取酒来。

“殿下,这酒乃是妾取今春三月间的桃花所酿,如今入冬暖生香,却饮这桃花酒便似春晖了。”

酒香扑鼻,虽不可与宫中琼浆所比,也是馥郁雅致。

美人倚案,红袖添香,沈煜承腹中憋着气,酒一杯杯下肚,很快便醺意上涌。

男人的手开始不老实,先是拉着屈媱的手叫她给自己喂酒,然后顺势就摸到腰上去,将人往怀里带。

屈媱身子僵了僵,被这种腌臜人碰过的地方引起阵阵不适。

只她并不挣扎,强忍恶意,状似宽慰,“今日殿下似有不爽,媱虽愚笨,却也愿做解语花与您排忧。”

沈煜承闻言冷斥道你懂什么,又大着舌头混混沌沌,本王从来看上的人还没有不得手的,将来定叫那些看不起他们母子的人后悔云云。

屈媱皱着眉,这人前言不搭后语,在胡乱唔哝些什么?

她正要哄着沈煜承再说些话,猛地被人抓着肩膀,屈媱吃痛一声。

沈煜承面色阴沉,瞪着她的眼,“你也觉得本王配不上廖氏那门亲事?”

屈媱随即镇定下来,还未开口,眼前男人却眼睛一翻,昏厥过去。

冀威于身后收起手,接住往下滑的沈煜承,眼神询问屈媱没事吧,见她摇头,方将沈煜承扶到桌案上。

屈媱面色稍霁,观雍王之言,看来他们母子的打算是不成了。

冀威不再逗留,回去向沈戎河复命。

·

皇宫内,太极殿。

永晟帝立于桌前,挥笔写着大字,心情似是怡然。

御前太监微弯着腰,侍候在一旁,心里却是战战,打着转思索如何开口,面露难色。

永晟帝暼他一眼,悠悠道,“说吧,什么事把你难为成这样?”

刘公公陪着笑,他是御前伺候惯了的老人儿了,什么风浪未曾见过。

“回陛下的话,今晨,凤梧宫那边来人说,说,皇后娘娘想要求见陛下。”

一句话叫他说的磕磕绊绊,却也由不得他不胆怯,永晟帝此时已然停下笔,润圆的笔尖沾饱了墨,滴落于纸面上,擅自晕开,不留一丝痕迹。

低着头,额角的细汗似乎都凝成珠垂落,刘公公大气不敢一喘。

只听过了良久,帝王低沉威严之声传来。

“皇后有什么事?”

刘公公连道:“传信宫女未曾言明,说娘娘吩咐拿了东西给陛下看。”

永晟帝默许之下,刘公公将东西呈上来。

素色锦盒之内一只小小金锁。

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平安金锁,锦盒四周都略有磨损,内里金锁被保存的却好,想来是主人时常抚摸却又极为珍重。

永晟帝看着这小小一物却沉默下来。

沈戎河抓周时,对那摆了一地的笔墨宝石各色珍玩视而不见,执拗的抓住永晟帝要他抱,被拦下后还不住哭闹,永晟帝将他抱在怀里,他便扣着父皇手上的夔龙纹扳指,怎么都不肯放手。

见嫡子喜欢,永晟帝干脆命人将之重新熔了打成这小金锁,以平安如意为纹,期盼这小孩儿能喜乐常随。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眼神沉沉看着这锦盒,“去凤梧宫。”

“是。”

凤梧宫内,庄嬷嬷看着依旧跪在蒲团上的褚后,忍不住劝道:“娘娘,您说陛下一定会来,可您不能如此接驾啊,万一陛下盛怒再治咱们不敬之罪,那今日之事岂不白费?”

褚后手持经书,嘴里低声呢喃着经文,闻言也不急恼。

“他要治便治,我已是无赦之人,又有何惧。”

嬷嬷心知她若非因为三皇子之事,是无论如何不愿面圣的,旧恨陈疴,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解脱的。

外面隐隐有些动静,沉寂多年的凤梧宫,终于又拂去门锁上的陈灰,迎来这宫内的主人。

永晟帝并未声张,独身带着刘公公一人入内。

这原是最华贵的宫殿,而今落了满地落叶无人清扫,先前又曾下过雨,便更显泥泞。

褚后踏出门立于阶前,神色如常。

她行了礼,却又拦着永晟帝不让其入主殿内。

“陛下,殿内污秽不洁,还请陛下移步偏殿。”

永晟帝看着自己这多年未见的发妻。

她老了,身着素衣不施粉黛,眼尾嘴角都生了细纹。

只是性子还如当年一般。

永晟帝神色不明:“是殿内污秽,还是梓潼嫌我扰人清静。”

此话一出,刘公公庄嬷嬷骇的跪了一地,直呼陛下恕罪。

普天之下,她是他唯一的妻,他是唯一能唤她梓潼之人,

仿佛二人还是那新婚的帝后,男人下朝归来不叫宫人吵醒她,午后靠在她膝上说着政务烦闷。

听他唤自己梓潼,褚后霎时竟有些恍惚,却又立马清醒过来。

她无法回他,只能静静看着永晟帝。

“带路。”

永晟帝最终是保留了一丝颜面,便依她言。

这偌大的凤梧宫平日就那么几个人,寂寥清苦,偏殿也是庄嬷嬷临时打扫出来勉强可供人下脚罢了。

殿内只留帝后二人,关了门,又是无言。

“朕以为你不会再见朕。”

“罪妇也以为,此生永无与陛下相见之日。”

永晟帝眼底透出隐隐烦躁,既如此,为何还要重提旧事。

“想必陛下也知罪妇之请,戎河到底年岁大了,陛下即便不宽恕他,也该为他做些打算。”

褚后言语间轻描淡写,却轻而易举地激怒了永晟帝。

男人忝居高位多年,久未有人敢如此冲撞,他忍着怒火道:“放肆,朕从未降罪于他,何来宽恕之言?他也是朕的儿子,又是嫡子,朕怎会不为他打算?”

帝王震怒,褚后也不惧,她直视着帝王,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嫡子?陛下竟也还记得他是您与臣妾的嫡子?妾自言罪妇,但戎河他终究是陛下的血脉!何况陛下既怨怼于妾,为何不废黜后位,留我们母子残命便罢,为何还要让他白白担个嫡子的名头遭人耻笑?”

女人疾言厉色,顾不得尊卑荣辱,顾不得三纲五常,字字泣血,声声如怨。

“你!”

永晟帝怒急,举起手几乎要落下,褚后执拗看着他,无丝毫闪躲之意。

掌风略过,猛地停留住。

无人知晓今日在这凤梧宫内,天下最尊贵不过的夫妻,起了这样龃龉。

永晟帝久久与她对视,眼中思绪几转,终究沉沉叹了一口气。

他背过身去,恢复了往日的威严稳重。

“说吧,既然要见朕,想必你早已打算好了。”

“戎河与廖氏嫡女两厢情愿,还请陛下为二人赐婚?”

永晟帝微侧首,偏殿破旧,纸窗上些许破洞,阳光从外照进来,却显得他的脸隐于昏暗中。

“两情相悦?”

永晟帝语气不明的反问一句。

褚后深知眼前之人的凉薄。

拿出沈戎河的金锁不过是希望这位冷情至极的帝王能顾念那些天伦和乐,能记起那孩子也是他曾赋予了希望的嫡子。

她恨极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只是到底非常人心志,与永晟帝对峙也不肯落了下风。

永晟帝思忖良久,到底没把话说死,只说朕自有打算。

褚后观他神情,便知此事多了几分胜算,事已言明,她便豪不拖泥带水的撵人出宫。

“罪妇此地不祥,恭送陛下。”

永晟帝知她脾性,倒也不恼,只是走之前又问她一句,若是戎河大婚,皇后再不出面恐招惹非议。

身旁的刘公公候着,闻言也是一惊。

陛下此言,这是有心跟皇后娘娘示好呢。

谁料褚后恍若无闻只是略略行礼,神色淡然,“罪妇曾立毒誓不可出这凤梧宫,何况宫中非议向来纷扰,陛下无需忧心。”

刘公公听的脸皮一皱,心道这皇后娘娘怎么多年过去还是这油盐不进的样子,真是,哎——

果不其然,永晟帝被她的话刺了一下,冷哼道,“既然皇后不便出宫,届时戎河的婚事便由贵妃打理,也不必与皇后敬茶了。”

刘公公心头一跳,躬身应是。

这算是什么事哟,三皇子是中宫皇后娘娘嫡出,贵妃属于妾室,这般不伦不类的,届时恐又要惹那些谏官上书。

沉重的宫门又重新下钥落锁,将内外隔成两方天地。

永晟帝在凤梧宫宫门前静默两息,方才上轿辇离去。

不多时,帝王低沉的声音传来。

“刘全,你说戎河与廖家这门亲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