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怎么不可!”温明姝眼里露出怒火,她甩着手上的信件,给他们看,语气急促:“尔等或多或少尚有一滴血脉存世,唯有相父拼死相搏满门全灭,难道你们要我再次眼睁睁看着陆洲宁氏最后的血脉赴死吗!”
反对的声音因为温明姝的这番话而小了下来。
温明姝控制着情绪,将另一种理由摆了上来:“宋氏王胄,除孤之外,尽数死绝,唯有宁徽——与孤祖上尚有血缘联系,孤做不到让她一人在外周旋。”
那些还想继续反对的大臣张了张口,逐字读完信件后,才道:“君上欲接宁徽来此,可有问过陆洲宁徽是否愿意。”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陆洲宁氏守着个“不鸣而死”的族训,说不定他们君上想把宁徽接回来,宁徽还想死在外面达成族训呢。
温明姝怔了怔,她想起来那宫变之时,宁徽坚定赴死的眼神,半晌后,温明姝才垂睫低声道:“那孤呢。”
大臣没有听清,再问温明姝时,她却不回答了。
温明姝依旧执着要传宁徽回来,反对的大臣见软言软语无法相劝,竟一个个跪下来,以头抢地,泪涕四流地哭声哀求。
他们上言名臣能士、国君王胄的牺牲,中宸等国的道貌岸然;下道宋民生活的水深火热。
总之无其不用,逼温明姝退让。
“放肆!放肆!”年幼的女童被这些人气得发抖,可那些痛哭的大臣口呼“君上息怒”但行为却愈演愈烈。
温明姝不知道为什么相父和阿父哥哥们拼死留下的那些老臣们竟变成了如此面目全非的样子。
盛定安藏在袖中的手也逐渐攥起,细微的怒火开始从他的心头窜出,他正要高声呵斥,但温明姝的声音比他更快。
最终,温明姝退让了。
她按照大臣们的恳求,命一位资历最高的老臣提笔写下回信,以示对“宁徽”的慰问与勉励。
等看到信件随着信鸽传出后,温明姝闭上了眼,怔怔地落座。
大臣们开始抹干泪,他们调整心情,开始继续讨论复国计划。
夜晚,那位资历最高的老臣招来了一名在温明姝身边服侍的少女,木窗上映出两人的低语,没多久一阵争吵爆发,接着那个茅屋一晚上灯火未歇。
盛定安辗转难眠,就在此时,盛定安听到了茅屋外传出细微的声音。
漆黑的空间中,亮起来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它落在了盛定安的手边,这是盛定安曾与温明姝定下的交头暗号。
他立马起身,打开门时,果然就见到了穿着中衣的温明姝站在门外。
“君上。”盛定安瞳孔微缩,温明姝的身边有着重重的保护,可想而知她悄悄溜出来见他是多么困难。
温明姝抬手布下“非礼勿听”隔绝他人窥听此次密探的可能性,温明姝看着盛定安半晌,问他:“孤与宁徽之间,定安会选谁。”
这个问题,令盛定安的手抖了一下。
盛定安只是犹豫了那么几秒钟,温明姝便接了话:“你曾为相父家仆,刚才的犹豫,便证明在你心中,宁氏遗脉的地位是高于孤的。”
盛定安面色微白,“扑通”一声,膝盖直跪于地,双手抵额:“君上恕罪。”
温明姝却因为盛定安的这个行为笑了出来,她扶起来盛定安:“相父留给孤的人手里,定有一部分与你想法一样的人。”
盛定安的脸色更白了。
但没想到,下一秒,盛定安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通身冰凉的东西,他低下头,瞳孔微缩:那是可号令宁家部曲的令符。
“君上——”盛定安的声音在打颤。
“我想宁徽回来,但是你也看到了——孤除了这个身份,什么也没有。”温明姝眼里的光明灭不定,嘴角的弧度沉下。
“这是相父曾经留给她的底牌。”温明姝喃喃自语,目光有些怔忪,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放心,相父后来将这个交给孤时,孤谁也没告诉。”
“拿着它走吧,去筛选出与你想法一样的宁氏火种,去辅佐宁徽。”温明姝声音低了下来。
盛定安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跪下不住地给温明姝磕头。
盛定安连夜离开,温明姝久立寒风之中,直到盛定安离开后,她眼底的柔和才逐渐消散。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疯狂,但只要温明姝闭上眼睛,想到那些大臣得知她真正的打算后露出神情,她的内心深处就生出了一种扭曲的快感。
“孤才是君上。”温明姝的眼神黑黢得令人寒颤,她自言自语地强调着这句话。
第二天天亮,温明姝从床上坐起,即使是隐匿在深山,她身边也不乏伺候的人,只是——那些随她来的贴身宫女都死了,现在伺候的人变成了那些大臣的女儿。
阮静拧干葛布,细细地替温明姝擦脸,温明姝低着眼睫,似乎因为刚睡醒而没什么精神。
她在想,这些臣子中,第一个发现盛定安离开的人会是谁。
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阮静恭顺地端着木盆走了出去。
“君上醒了。”阮九青看到阮静端着木盆出来时问道。
木盆里的水突然间晃荡起来,阮静低着头,低声回答:“是。”
茅屋并不隔音,温明姝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对答,当阮九青走进来的时候,她便已有了猜测。
果然,阮九青向温明姝行礼问安后,便直切主题:“君上因何事而遣盛定安。”
房间里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温明姝的眼神晦涩不清:“帝师在质问孤?”
温明姝率先将对话的主动权攥在了自己的手里,未辨喜怒的语气令阮九青的背脊弯了下来。
“君上!老臣绝无此意!”阮九青噗咚一声就跪了下来。
温明姝静静地看着阮九青表演,果然下一刻,跪伏在地上的老臣就声泪恳切道:“盛定安此子性子执拗又最易冲动,老臣只是怕此人是擅自出走而非受君上遣使,因此才有此一问,并非有不敬君上之意啊!”
“可是,孤不太信。”温明姝的声音很轻,她的目光瞥向门外的一抹衣角。
这一瞬间,气氛就变得可怕起来,阮九青语气一滞,立马恸哭说起这一路流亡之事:“君上明鉴!自远都城伊始,老臣一路殚心竭虑……”
阮九青还企图用同样的方式打动温明姝,可这一次,温明姝却没有如他所愿了。
“盛定安年岁十五时曾随军杀敌无数,他亲自斩下北戎储王的头颅,故北戎王恨之入骨,日夜妄图生啖其肉饮其血。
宋灭之际,相父以庶儿之命,换得盛定安存活,让其辅佐孤。
如今孤惶惶如丧家之犬——”
“君上!何出此言!”阮九青一听到温明姝如此自贬的措辞,恸哭声更悲哀了些。
温明姝眼里却流露出讥讽,接着说道:“正因为孤的身份不可昭然于世,只能被困于此深山中,尔等便将主意打到了北戎身上。
听闻北戎有一亲王,其母为我宋国王姬,于是你们明知道是与虎谋皮,但还是出此下策,欲以‘忠君之道’逼盛定安自戕,然后取之头颅,奉于亲王,以此来换取这位亲王的相助。”
茅屋中的恸哭之声突然灰飞烟灭了,茅屋外的衣角却在急速地颤抖。
“阮九青,抬起头,直视孤!”死寂之中,温明姝的声音终于有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年迈的老臣,仰起了头,他的银丝苍白刺眼,如树皮般沟壑纵深的老脸上流淌着悲到极致的眼泪:“王姬——”
阮九青嘴唇抖动,喉间哽咽。
温明姝的神色怔了怔,突然发现这个侍奉了三代诸侯的老臣,真的已经很老了。
曾经脊骨铮铮,精神矍铄,拔剑怒杀北戎来使的那个老臣,好像在温明姝的记忆中越变越模糊。
温明姝的手指忽然一颤,猛然地直直望向阮九青:“你是不是也有着自戕的念头。”
如果说现任北戎王惦记着盛定安的项上人头,那么阮九青的项上人头可是往上再数三代的北戎王都惦记着的!
“王姬长大了。”老人没有否认,混着眼泪的笑容显得有几分悲哀的滑稽。
他看到了温明姝脸上的震惊与错愕,接着一直站在茅屋外的衣角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阮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对温明姝磕头:“君上,阿翁欲与那些所有被北戎王所忌惮的臣子们一同自戕,只为替君上递上投名状,可是这与幼虎拔齿而自断生路又有何异!”
主幼国灭,老臣全死,剩下的全是不成气候的稚童,他们是想用这种方式向那位亲王示之以弱,令那位亲王的母亲,看在这是故国的份上,收留这最后一丝血脉。
这是一场压上了全部的豪赌,当然这些老臣也想好了万全之策,留下一位老臣和大半势力坐镇此处山林,暗中分出一部分人手护送让阮静等一些稚童陪同温明姝和那位亲王碰面。
阮静有一文道,名曰“代其受过”,这相当于给了温明姝第二条命,一旦事败,阮静死,剩下的人手护送温明姝回去;事成,留在山林的势力就此蛰伏,静待幼主长成。
之前,温明姝无力地看着骑兵踏破宫门,看着爱护自己的阿父、兄长、相父齐齐倒下;如今,她又要看着这些护送她来到山林处的老臣为自己做出牺牲。
好像每一次,她都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被人推使着去做什么事。
父兄皆死时,她哭得眼睛都在流血泪,想要自绝于世,可宁徽却穿着她的衣裳,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于是——相父逼着她必须活下来,光复宋国。
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包括现在。
“我不愿意。”温明姝说。
“君上——”
“我不愿意!”温明姝的声音比之前变得更大,好像挣脱了什么束缚般,一直郁结于心的怨怼,在这一刻悄然爆发。
“我不愿意!”她再一次重复,语调也比之前来的急促。
她从来都没得选,可是她现在唯一的王姬了,她想——她已经有资格做选择了。
“孤是宋国唯一的王姬,天子灭宋,孤只能跪谢天子,但北戎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叫孤杀尽老臣、自毁长城,卑躬屈膝地捧着他们的臭脚讨生活!
帝师想要去北戎休养生息,可以,孤准,但只能是军卒整装,踏破北戎之城,拿下休养生息之地;倘若是想自戕让孤奉上老臣首级,那帝师不妨看看,是孤比诸臣先见到阿父,还是诸臣比孤先到黄泉路!”
跪于地上的阮九青,静静地听着温明姝的话,他目光中浮现了欣慰、悲痛等等诸多的情绪,最后归为翻滚的复杂。
最后,阮静扶着阮九青离开了,看着祖父微微打颤的腿,阮静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却目露愧疚。
哪知,阮九青却拍了拍了阮静的手。
阮静没有等来祖父的呵斥,却得来老人无声的安抚,她猛然抬起头,看到阮九青流露出的老态时,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
“君上——君上很有主意的,阿翁不要老是再将君上当成小孩了。”阮静想到一直闷闷不乐的温明姝时,忍不住说道。
阮九青目光有些模糊,想到了刚才已初具威严的温明姝,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是啊,阿翁老了,你们都长大了。”
或许,他该试着相信小王姬,放一放手中的权了。
作者有话要说:温明姝:小九复活的第一天,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