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少年游(十四)
冷雨轻敲暗红的土地,溅起的水花都仿佛染上了那一抹深色。
立于道路中央,祈愿周遭尸骸遍地,高大的树木大多皆已倒地,唯有那无人打理的杂草还尚在疯长。
观这景象,祈愿当真是难以想象它曾经真正的模样。
祈愿的目光瞥过身侧那一具具或完整,或破碎的尸骸,最终,视线仍是定格在了那距她不过几步路的黝黑骨节上。
奇怪!
一个疑问陡然从祈愿心底涌出,令得她不禁微眯了眯眼。
亿万年前,仙魔大战,致使诸神陨落,天道破损,世间再无真神,亦再无人可登神位,这是仙界之人自小就知晓的传说。
按常理来说,她这一路走来,目之所及处看见的,不该是仙魔骸骨皆有才对吗?
怎么可能大多皆是仙之白骨呢?
眼神逐渐变得犹疑,祈愿眉头紧蹙,心思千回百转。
这一路,竟然,只有一截魔骨吗?
下意识的,祈愿迈出了脚步,朝着那截魔骨,一步步地靠近。
青中带着一丝枯败的黄的杂草,因着祈愿轻缓的脚步,随着她那翩跹裙摆左右摇曳。
远远瞧去,就仿佛那死气弥漫,枯黄昏暗的杂草间,陡然乍现出了一抹火红,要燃尽衰亡,焕发生机一般。
直到行至离那方魔骨不过咫尺之遥时,祈愿方才瞧得,那方魔骨之上,浅浅缠绕着的黑气。
那抹黑气,犹如附骨之蛆,一点一点地将那方魔骨侵蚀,在其本应光滑的表面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痕迹。
怎会如此?
祈愿心下大受震撼,她不由得蹲下了身,仔细地扫视起了那方魔骨来。
仙界与魔界交战多年,自也有先人凭借经验将魔界族人的各种特性编撰成册。
哪怕如今因着焚天界外那方结界的存在,仙魔两界已万载不曾发生战乱,但那册古籍,仍是每一个仙界之人自小就要学习的。
那册古籍,名唤——《万魔典》。
祈愿至今也仍旧记得,她被司渊罚抄《万魔典》三千遍时的景象。
是以那册《万魔典》,祈愿可谓是倒背如流。
魔骨,色暗,质坚,因而造就了魔界之人强横的肉身,令得其防御力惊人。
这是《万魔典》中关于魔骨的描述,也是一直以来,祈愿对于魔骨的概念。
可如今……
瞧着眼前那方被腐蚀得只余下了一半的魔骨骨节,看着其上沟壑遍布的斑驳痕迹,祈愿只觉,也许她只肖轻轻一踏,就能将那方魔骨化为灰烬了去。
眉心蹙得越发紧了些,祈愿不由得朝前挪了两步。
正当她欲以灵力包裹那截魔骨细细探查之时,那道黑气,竟是陡然从那截魔骨之上抽离而出,直直就朝着她袭来。
祈愿大惊,慌忙起身朝后退了一大步,却不想,那道黑气竟仍是朝她步步紧逼而来。
紧盯着那道黑气,祈愿不敢大意。
只见,她屏息凝神,双手举于胸前,翩跹之间一道符印就已在她手中交织而出,挡于了她身前。
那是无妄山防御术法中最为强横的一种——七星护道。
然,令得祈愿不曾料到的是,那黑气,甫一触碰到七星护道的结界时,竟是不曾被摊开。
它就像方才附着在那截魔骨之上一般,死死缠在了她以灵力凝出的七星护道之上。
祈愿都能清晰地察觉到,那方黑气的吞噬力量之大。
不过仅仅片刻的功夫,就令得那七星护道结界的颜色都是淡了几分。
糟了!
祈愿心中警铃大作,那方黑气吞噬结界灵力的速度明显超过了她体内灵力恢复的速度,再这样下去,这方结界是绝对撑不了多久的。
深吸了一口气,祈愿看着那道黑气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暗了下去。
看来,剑,终究还是要出鞘了。
不由得垂眸看向胸前的剑形挂坠,祈愿喃喃道:“岁刑,咱们,又该并肩作战了。”
自三千岁飞升上神后,祈愿的岁刑也几乎再无出鞘之机,只得日日被她当成吊坠,温养在身前。
似是听懂了祈愿的话一般,那原只是泛着微光的剑形挂坠倏然就间,光芒大盛。
祈愿一手仍旧不断输出灵力,支撑着七星护道,一手却是握住了那剑形挂坠。
仅一眨眼的功夫,光芒散去,七星护道的结界亦是缓缓消散。
青黄不接的遍地杂草中,一身红裙的少女在飘摇的雨丝中,手持一柄墨色长剑,目光狠厉深沉。
而在她的身前,是一团漂浮的黑气。
失去了让其附着的七星护道,那道黑气自是径直地朝祈愿的方向飞去。
那速度之快,令得祈愿心下皆是震撼。
一道剑光陡然划破长空,将磅礴大雨中的昏暗都照得片刻光明。
凌厉的剑光径直迎上了浓墨般的黑雾,像是黑暗与光明的交锋,一息碰撞,令得周遭的落雨,皆是难以近其身。
剑气逐渐消耗而去,再次失了阻挡的黑雾又再度近乎疯狂地朝着祈愿冲来。
明显察觉到那道黑气只是被剑气阻挡了一息,却并未被耗去任何,祈愿心下一沉。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黑气,在往日里,祈愿可谓是闻所未闻。
她自诩知识面还算宽广,至少,在商瞿和司渊的教导下,仙界典籍她大多都能朗朗上口地背上几句。
可饶是这般,她却也从不曾在任何古籍中见过这道黑气的踪影。
更令得祈愿忧心的是,这黑气如此难缠,饶是她,都只能与之相抗无法将其消灭,那祈焰呢?
他该如何是好?
松筠等人虽非上神,可在此次进入秘境的仙界小辈中,他们的实力亦是能有一席之地的。
是以祈愿并不太忧心他们的处境。
而祈焰……
想到那个周身一丝灵力也使用不得的家伙,祈愿只觉心下一阵烦闷焦躁,连带着她同那黑气相抗时的剑气,都愈发显得凌厉狂暴了起来。
正当祈愿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如何从这黑气中脱身而出,以便去寻祈焰的下落时,方才那截已然被那道黑气侵蚀得只余下半块了的骨节,却是陡然散发出了一阵亮光。
一道深重的戾气自那方骨节中穿透而出,带着不顾一切地勇猛,从后方,径直缠上了那道黑气。
而后,那道黑气,竟是在祈愿的注目下,径直被拽回了那截骨节之上。
霎那之间,祈愿仿佛听见了,那道黑气被骨节拽回时无力而绝望的嘶吼声。
那嘶吼声之大,令得祈愿纵使与那方骨节相隔了一段距离,却也仍旧能感觉到那份震耳欲聋。
手边的岁刑骤然散出一道光晕,划过祈愿的掌心,沁出了点点血丝,却也终是将祈愿从那方幻境中带了出来。
思绪一瞬清明,祈愿心下一瞬庆幸,只是,她看向那方骨节的眼神,却是染上了点点惑意。
瞧着手边的岁刑,祈愿轻笑了一声道:“多谢了,老伙计。”
而后,祈愿再度将岁刑化为吊坠,挂于了颈边,转身从杂草丛中抽身出去。
她站回了原处,抬眼扫视了一圈周遭那属于仙的白骨,目光却又再度定格在了那截魔骨之上。
仙界之人,与魔界之人,不共戴天,祈愿自小就是耳濡目染着这样的道理长大的。
可如今,纵使这方骨节所属之人当真为魔,但救命之恩,却也是祈愿不得不承认的。
一瞬之间,祈愿的面上,神色晦暗不明,全然没有才从险境脱身后的喜悦,有的,只是纠结与迟疑。
然,这样的纠结的神色在祈愿脸上也不过停留了半刻罢了。
她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只见,仙之白骨环绕的中央,身为仙界后人的祈愿,竟是忽而转过了身,朝着那方魔骨的方向,深深一鞠躬。
而后,她抬眸,望着远方的那方魔骨,轻声道:“祈愿虽不知前辈姓甚名谁,但还是多谢前辈相救。”
“若此番我能从这秘境中寻得破解这道黑气的方法,必将折返回来,让前辈,入土为安,以报救命之恩。”
旋即,她又再度转身,朝着四面的白骨微微一躬身,“若祈愿此番能活着回来,定会回来带诸位前辈们归家。”
言罢,祈愿也不再犹豫,她当即转回了目光,环顾四周,似是要将此地铭刻心间一般。
旋即,她终是迈开了脚步,再度朝着记忆中那道钟声的方向追寻而去。
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暗红得近乎墨色的土地上,原先因着祈愿行过而留下的脚印微微朝下一陷,聚了一汪浑浊的雨水。
可不过片刻,那因脚印而生的泥坑,就再度在雨水的冲刷下,被抹去了痕迹。
就好像,那道红裙翩跹的身影,从不曾来过一般。
四周,仍是一片瘆人的沉寂,而草丛间,仍是那方骨节同那道黑气的纠缠不休。
“你莫不是疯了?”
堕月秘境的中央,人迹罕见之地,在层层雾气的环绕之下,一道嘶哑沉闷的声音陡然响起,惊起了林中,落叶片片。
一道身影,骤然现于昏暗得近乎只剩下漆黑的空间中。
那人,赫然就是那了心客栈中,修为不知深浅的老掌柜!
他已然变得浑浊的双眸陡然睁开,一抹光亮,在他掌中凝聚。
他一步步地朝前走去,直到走到一棵几乎遮天蔽日的大树下,这才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树根处,似是寻了好久,才寻得他要与之对话的那人一般。
兀自一声轻笑响彻林间,那层层粗糙的树皮一下,一双眼,竟是陡然睁开了来。
他不躲不避地迎上了老掌柜的目光,“老家伙,你又来了。”
他的话,说得平淡,可一旁的老掌柜,却是被他这副模样惹得眉心紧蹙。
“你怎么?”
眼前之人,几乎与这棵大树树皮接合在了一起,浑身的精血皆已消耗殆尽,就连最外层的那副皮囊,都已接近崩裂。
可饶是如此,那人的那双眼,却仍旧带着不羁的笑,似是全然不在意一般。
似是不愿瞧得那人这副模样一般,老掌柜不由得错开了眼去,“值得吗?黎宿。”
许是太久不曾闻得黎宿这个名字,那人竟是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老掌柜是在唤他。
“可真是太久没人同我说话了,我都险些忘记我还有个名字了呢!”
黎宿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语气轻快,似是全然没被自身的处境影响一般。
闻得黎宿此言,老掌柜却觉心头一阵酸痛,他回过头,望向黎宿,目光,五味杂陈。
“你快死了。”
“我知道。”黎宿朝着老掌柜笑了一笑,目光中透着释然和无畏。
略显气愤地瞪了黎宿一眼,老掌柜道:“你知道你还……”
他总是摸不清眼前这人的想法,以前是,如今,也是。
许是想明白了这点,老掌柜不禁有些挫败。
强压下心中的怒意,老掌柜尽量地平缓自己的语气,“你可知,通过己身之骨,传达法力至目的地,这是禁术!”
“它只会加速你的死亡!”
黎宿轻笑着,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后,他才再度看向老掌柜道:“老家伙,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呗。”
似是预料到了黎宿要说的话,老掌柜冷冷道:“你自个的闺女,自个管。”
纵使隔着那层树皮,老掌柜也仿佛窥见了黎宿面上的苦笑。
不多时,老掌柜便闻眼前人怅然道:“她是这天地间最纯净洁白的存在,就不要让我这样的污泥,沾染她分毫了吧!”
“我只想要她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