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雨幕之下,站在门后的瘦削男子费解地望着晕倒在外面的娇小身影。
片刻后,他提起有些破旧的灯笼,微弱的灯光透过门缝照在那小姑娘的脸庞。
长期处于阴暗环境下,让他的眼睛比其他人对于光线更加敏感,所以即便仅是借助手里这微弱的光,他依旧能看清门外的一切。
此刻少女浓密的睫毛在圆乎乎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面色瞧着比那会儿要红润些许,胸口缓慢地起伏着。
睡得还挺沉。
蔺晗之眉头轻蹙,站在原地半晌未动,直到雨势渐小方才转身离开。
锁链在地面拖过,沉重的声音在逐渐微弱的雨声中略显刺耳。
直到那声音远了,听不见了,躺在门外的小身影方才翻了个身,将自己缩成一团,眉头也跟着皱起,像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元倾确实做了个梦,只不过梦里是她上一次进京的事。
那会儿她十岁,个子才到父王腰部的小小一只,最是顽皮,对京州城的一切都很好奇。
父王被召进宫前曾叮嘱她出门时一定要让护卫疾风跟着,她确实照着做了,只不过疾风帮她买个糖人的功夫,她便不见了踪影。
倒不是她自己乱跑,只是她正低头数着路边搬家的小蚂蚁,便有人递了糖人过来,连声音也像极了疾风。
她便只是接过东西,不曾抬眼去看。
“姑娘,前面乱,属下背您过去吧。”那人说着便已将她背在肩上。
等发现不对时,元倾已经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儿,霎时间只觉身上没了力气,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她已身处一个叫梨花巷的地方。
不远处是一个正笑吟吟望着自己的女子,瞧起来三十岁有余,面上的脂粉快有一尺厚,发上别着各式各样的绒花簪子跟步摇。
她被扔在一个角落,旁边是码得老高的柴火垛,刚好挡住她的身影。
巷子口没什么人经过,绑她的人正跟那女子商量着价钱,元倾想趁机求救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直到看见一个白衣少年从巷口经过,他腰间别着一把长剑,下意识地朝这边望过来。
元倾拼尽全力用身体撞向柴火垛,绑匪和女人都察觉到了动静,却碍于少年的经过不敢轻举妄动。
可那人却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匆匆走了。
那一刻元倾几乎快要哭出来,她后悔没有时刻拽着疾风的衣袖,后悔今天出门,甚至有些后悔让父王带自己进京……
却忽然听得“嘭”的一声闷响,她探出头去,便见方才的少年已折返回来,将两人打晕在地,这会儿正快步朝她这边走。
巷子里的光线不如街上,她却觉得那人周身都散发着光芒,像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仙。
他说:“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大抵因为少年不曾下死手,绑匪没过多久便爬了起来。
元倾被捆着的手脚方才被松开,便见那人踉跄着过来。她说不出话,急得去拽少年的胳膊,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泪。
少年愣了一瞬方才听得动静。
那人已然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少年按着长剑的剑柄往身后一挑,正中男人大腿,随后直接将娇小的人儿从地上抄起:“冒犯了。”
只听他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元倾忽觉着自己像是飞起一般,纤细的手腕被他隔着衣料握住,下一刻便从他怀里稳稳地落到了背上。
可他好瘦,元倾被他的脊背硌了一下,不由皱眉,却忽然听到什么东西被拖在地上的声音。
“哗啦……哗啦……”是他的剑拖到地上了吗?
她下意识从他肩头趴下去看,结果却忽然有失重感传来,她慌忙伸手去抓——
元倾惊慌地睁开双眼,便见自己正用手臂撑着身子,此刻半个身子悬在高大的台阶上!
手臂几乎已经没了知觉,她连忙曲起腿踩在石阶上,又用另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坐起。
呼……好险!
元倾在心里默默舒了口气,忽然意识到周围的陌生。
风是暖的,带着些许雨后的清新与潮湿。面前是一片才冒出新芽的树林,石阶下是尚且泥泞的小路,两边甚至还有深深浅浅的小水坑。
而她此刻正坐在软禁废太子的宅子前。
周围没有看守的禁军护卫,更没有其他人。
元倾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张苍白的脸。
那张脸她认识,虽与五年前相比五官更舒展,脸颊也更瘦了,可她确定那人就是蔺晗之!
昨晚若不是体力不支晕过去,她现在应当已与他相认了。
元倾一股脑从石阶上爬起,又费力且细致地拍了拍衣裙上沾着的灰尘,这才转身跑到门前。
白天里再看这座宅子倒没有昨晚那么恐怖,只是依旧阴森森的。门上的漆皮有些脱落,隐隐泛着潮气,粗大的锁链也不是如何将这门与院墙绑住的,根本扒拉不动。
把人关在里面就算了,倒也不必用链子将整个院子都绑起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镇压什么……
元倾越想越气,伸手去推门。
大门被锁,她用尽所有力气也只能推开一道半人宽的门缝。
从缝里看进去,这是间十分简陋的院子,没有隔门亦没有厢房,只有一间屋子,和一根打入土里的铁桩,桩上扣着两条锁链,而锁链的尽头便是蔺晗之的一双脚腕。
此刻他正站在屋门口,长发披散在肩,灰白的长衫拢在身上,风一吹过便将他瘦削的身形勾勒出来……而那人此刻刚好对上她探究的目光,阴冷疏离,无半分情绪。
他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怎么都快瘦成人干了?
元倾心头闷闷的,泪花不自觉地便涌上了眼眶。
阳光不知何时透过高大的树冠照进来,院里竟出现一道彩虹。
蔺晗之目光从门口的小姑娘身上移开,有些迟疑地看向那道七彩的光。
明明与灰败的院子格格不入,他却莫名觉得有它也无妨。
正失神,便听到大门被人轻叩了两下。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便见门口方才还一片愁容的小脸,此刻堆满了甜甜的笑。虽说眼底红红的是刚哭过的样子,却还是透着几分娇俏可爱。
蔺晗之不解地望着她。
元倾却以为他是被关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不免更加愧疚和心疼。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又要掉下来的小珍珠,坚定道:“殿下别怕,我来救你啦!”
蔺晗之不明白这小姑娘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但往日这个时辰都会有禁军护卫来巡,今日却迟迟不曾出现。
此刻那小身影又在门外耷拉着脑袋正鼓捣些什么,他只听得锁链在响,便猜测她是想拆开那比她那小细胳膊小细腿还要粗几倍的链子。
蔺晗之无奈地扯了下嘴角,打算回屋再躺一会儿。
对于这场荒谬的软禁他从未反抗过,只颓废地在这间屋子里苟延残喘。
伴君如伴虎,他知晓自己总会有这么一日,谁让他曾是父皇手中的利刃。一把过于锋利的刀总会让多疑且不自信的拥有者担心失控。
“当啷!”清脆的一声响打乱他的思绪。
元倾惊喜地望着在面前断裂的门锁链,尚且有些难以置信:“竟自己断了?”
那粗的链子她自是无法弄开,便想着将闩门的那条链子抻松点,大约够能将食盒塞进去便可,她也好日后来给蔺晗之送些吃的,毕竟这人瘦得都快没模样了,她实在心疼。
可她方才轻轻一拽,见没有反应便想着找个什么东西撬一下,结果还没动弹便见那锁链自己断开了!
难道是她这个小福星又起作用了?
元倾高兴地想将好消息告诉蔺晗之,可抬眼却刚好撞上那人的目光——
蔺晗之不知何时已行至门口,身后脚链被牵动的声音尚未落下。
此刻他正狐疑地看向她手里拿着的锁链,苍白的皮肤衬得他瞳仁更加漆黑,幽深莫测。
他终是没忍住开口,却因太久没说话而嗓音喑哑:“你弄的?”
可面前的小姑娘却更加惊喜了,“你还可以说话,太好了!”
元倾一下得到两个好消息,这会儿只觉得自己千里迢迢赶到京州的累不值一提,一切都是值得的!
蔺晗之不明白她此话因何而来。他一直能说话,只是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必要罢了,倒也不必这般惊讶。
他板着脸色看她,沉声:“回答我。”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一双清澈的眸子映出面前那人阴沉的脸色。
“是、是它自己断的,我就只是轻轻扯了一下……”她心虚道。
用来绑他的东西都是从宫里带出来,或是由昭狱跟敕巡司定制,不可能被一个这般瘦弱的小姑娘轻易弄坏。
蔺晗之看她的目光不免更带几分考量。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救你的,你不记得我了吗?五年前在梨花巷,你……”
“嘘。”
元倾忽觉唇上被人点了一下,那人手指冰凉的触感令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话自然也是说不下去了。
蔺晗之定定侧耳听了片刻,目光已在门外那片林子里扫视一番。
禁军护卫向来火眼金睛,周围又实在没有可庇护的地方,以这小包子的身法怕是躲不过去。
他看向那张纯真可爱的脸蛋儿,下意识皱起眉头。
真是麻烦。
元倾看着他脸色一会儿难看,一会儿更难看,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正思索着该如何找补,便见蔺晗之轻巧地将手伸到外面。
他轻巧地扯掉了已经断开的铁链,又打开半扇门朝她勾了勾手指。
“钻进来。”
“啊?”元倾怔了一瞬,便感觉后脖颈被人按了一下,力道不算太大却也让她被迫弯下了腰。
用来封住大门和墙壁的粗铁链在被打开的半扇门前悬空着,刚好够一个身量小的人猫下腰钻进去。
元倾猛然明白过来,赶忙顺势钻进院里。
脖领子被人抻了一下,元倾几乎是被蔺晗之提溜着站到了门后的一块犄角旮旯。
那里刚好是视线死角。
头顶传来那人低冷的声音:“在这儿躲着,别动也别出声。”
元倾郑重点头:“好。”
忽然又意识到对方不让自己出声,赶忙抬手捂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带着歉意朝那人眨了眨。
蔺晗之:“……”
他没再理元倾,只将门关上,露出一条和昨晚差不多宽的缝隙,又从缝隙伸手到外面迅速挂回锁链。
等到一队负责来此巡逻的禁军护卫赶到时,刚好看见他正攥着锁链,一副准备撬锁的模样。
元倾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顿时冒了一身的冷汗,方才若不是蔺晗之即时把她拽进来,怕是她此刻已经被押着朝皇城敕巡司去了!
那一行像是有七八个人,走动时身上还有盔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
元倾下意识屏住呼吸,捂着嘴的手更紧了,生怕自己出声。
她目光紧张地看向蔺晗之,视线却不自觉地顺着他脚腕处铐着的铁链移到院子中央那根几乎有一抱粗的铁桩上。
元倾眸光闪烁,又是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便听得外面有人沉声开口:“殿下还是别挣扎了。”
元倾呼吸一窒,目光迟钝地望向大门口。
这声音是……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