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点了点头，藏在袖子里的指尖轻拢：“说来也巧，小女与贵人同患两样病症，也算是同病之人。”

记得上次，在梨花小院，她便是说了些与他“同病相怜”的话，得以全身而退。

此刻她再扯自己也有心疾，故技重施，应该也能像上次那样，得他一些感同身受的好感吧。

反正，她在人前素来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任他万宝楼再神通广大，也不屑去查她一个闺阁小娘子得的是什么病。

萧珏看她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眼，在烛火映照下忽闪着亮光，里头尽是诚挚的关切之情——

在这之前，他从未曾想过，她这双眸子里透出来的情意，会有假的。

可眼下，她是真真切切在说谎。

前世她身子娇弱，每次与他亲近后，都要病上好些时候，他寻了许多名医为她诊脉，得到的结论皆是她只有心事，并无心疾。

他原还以为，是她忧思过重，才会如此。

如今想来——

怕是自己想得太少。

“确实很巧。”萧珏不怒反笑，一双黑眸如寒冰冻水。

他抵在眉梢的手放下来，在小几上轻叩两下：“我久病成医，对心疾之症倒比寻常大夫还精通些，不如让我来替你把个脉息，瞧瞧你这心疾，同我的……是不是一种病症，也好送你些良药调理调理。”

秦昭头皮一紧，下意识便将手背到了身后去。

“这、这就不必了。”她赶忙婉拒：“怎能劳烦贵人替我诊治。况且……男女授受不亲，不妥不妥。”

“医者面前众生平等不分男女。”萧珏沉肃地道：“还是说……你的心疾是诓我的？”

这话让秦昭终于体会到，什么是“骑虎难下”的滋味。

她看着对方随意搭在小几上的手，状似不耐地动了动，把心一横，掀起衣袖，将凝霜似的皓腕递了过去。

“小女怎、怎敢诓骗贵人。”她干笑两声：“贵人说笑了。”

萧珏带着薄茧的指腹搭上她的脉搏，肌肤细腻的触感，让他不觉抿紧了唇。

秦昭一直在小心观察他的神色，见他面露不虞，心虚地缩了缩手。

而这状似躲闪的动作，令萧珏眸色骤深，修长的手指索性覆上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方向轻轻一扯，高大的身子微微前倾——

秦昭猝不及防间被他这么一扯，身子不受控制往前，眼见自己离他的脸越来越近，她忙用另一只手抵着桌几的边缘，才堪堪止住。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

近到彼此之间呼吸相交。

角落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车帘上，勾勒出缱绻旖旎的轮廓。

不知不觉中，马车停了下来。

“你脸色怎地这么白？”萧珏眼尾低垂，看着她的双眼，薄唇轻掀，清冷地问：“莫不是有心虚之症？”

“心、心虚？”被他这么压迫感十足地盯着，秦昭紧张到根本没办法思考：“对，是心虚。”

话一出口，她惊觉不对，又忙找补：“贵人果真医术了得，我、我这人确实不惊吓，一受惊就、就有心虚之症。”

说罢，还暗暗用力咬了下唇瓣，硬是让自己的眼底酝酿出晶莹的泪光来。

萧珏锐利的目光扫过秦昭的眉眼，没有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想到前世她在自己面前，也曾屡屡这般做出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

萧珏竟有些分辨不出，过往那些温婉体贴，乖顺小意，究竟哪些是假，哪些是真。

他胸中燃起熊熊怒火，想开口质问，又恍然想起，自己是重生的，而眼前的她却不是。

满腔的怒火就这样涩在心口。

“主人，兰陵侯世子在马车外求见。”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影六的声音。

此时此刻，这个名字，于萧珏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的周身瞬间戾气横生，侧过头去，眼底尽是杀意：“让他……”

“死”字还未曾说出口——

萧珏只觉得手背一暖，垂眸看去，便见一只莹白柔软的小手正覆在他的手上。

她的眼底尽是恳求，还带着惶惶不安，就像一只受过惊的猫儿，战战兢兢，草木皆兵。

萧珏想起过往，冷硬的心忽然便软了下来。

“让他等着。”他沉冷地道。

秦昭揪起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

方才她敏锐察觉到谢玉对宁宣的杀意，下意识便做出这样的举动。

现在危机解除，她惊觉不妥，赶忙收回了手。

这动作令萧珏眸色骤寒，他身子再往前倾，微侧着头贴近她耳侧，用冷淡的声音在她耳畔道：“你那个大度开明的‘宣郎’，在车厢外正看着我们，你说……他此刻心里作何感想？”

经他这般提醒，秦昭这才惊觉，侧旁的烛火已将他二人的影子投在了车帘上！

！ ！！ ！！！

秦昭尴尬到浑身发麻，暗暗拼力想要收回被他紧覆的手腕——

却发现对方已经先一步松开了，矜贵冷漠地坐直了身。

“你这心虚之症，病得不轻，该早些医治才行。”

萧珏垂眸看着她道：“不然，长此下去，心便没了。人若没了心，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你说是么？”

话说到这里，秦昭若再听不出来对方已经发现自己在说谎，那就太迟钝了。

她心底有些羞愧，轻咬唇瓣，想要说些什么——

却见对方已经冷淡地阖上眼眸，疏离地吩咐道：“影六，送秦三娘子回府。”

逐客令已下，秦昭只得默默起身，朝对方施了个礼，转身下了马车。

马车外，宁宣一人一马，就立在车厢一侧不远处。

秦昭用余光看去，马车里的烛火，清晰地将谢玉挺拔的身影投射在了车帘上。

可想而知，方才她与谢玉近距离接触时，车帘上的影子该有多能让人误会。

秦昭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她此刻恨不得是在梦里，一觉醒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有多好。

她看着已经到了定西侯府所在的街口，紧了紧手，走到宁宣面前，仰头看着他：“马上就到侯府了，世子同我走一走，可好？”

街角的风灯，映着宁宣朗月般的面容，他眼底清澈纯粹，只有对她的关心。

见她无恙，宁宣松了口气，点头应了句：“好。”

此刻已是深夜，宽阔的街道空无一人，唯有街角的风灯在夜风里飘荡。

秦昭与宁宣并肩走着，她尚还没想到要如何开口解释方才的状况，便听见他问道：“方才马车里那位……可是你先前说赠你匕首的贵人？他莫不是谢家家主谢怀安？”

“是他。”秦昭没什么底气地道：“方才他在为我诊、诊脉。”

撇开最后他欺近她，故意让他俩交错的影子投在车帘上引人误会以外，他确实是在替她诊脉。

可话一说出去，秦昭不知为何，心里生出几许愧疚之意。

宁宣全然未觉，面露恍然之色，清风朗月般笑了笑：“都说谢七郎久病成医，又得神医苏老真传，医术十分了得，他定是听说你生病，才会特意寻了来……”

“不过，听闻他向来深居简出，为何会对你如此照顾？”他好奇地问。

秦昭看着他清澈的眼神，对方才的事，毫无半分怀疑和恼怒，心中的愧疚更甚。

“我与那位贵人因着一些观香的机缘得以相识，他出手相救了两次，细算起来，我还欠他一些恩情未还……”

她不打算隐瞒，顿了顿，便又说道：“贵人脾气有些古怪，像今日这样忽然上门来寻，恐怕日后还会发生。我知你为人端方清正，我与他毕竟男女有别，深夜独处确实不妥，若被人瞧见，恐与你名声有碍，我不想你因此心中不快，与那贵人起什么冲突。此事是我不对，不如我们的契约就此作罢……”

“为何作罢？”宁宣没想到她竟突然这么说，脚步一顿，月华般的眸子有几分焦急：“他对你既有救命大恩，还这般照顾，我该感谢他才是，又怎会心中不快？”

他顿了顿又道：“崔家与谢家是姻亲，以他的辈分，细算起来，我还要唤他一声表舅，他既是长辈，便是单独与你见面，与你我名声又有何碍？”

秦昭愕然怔住，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沉默间，影六从远处快步走上前来，将手里的东西呈到秦昭面前：“娘子，家主说此物既已赠予小娘子，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若娘子执意不要，便将它随意处置了便是。”

秦昭垂眸看去，是那把赤螭。

她想起方才那人周身横生的戾气，和眼底的杀意——

他既执意要给，她又怎敢不收。

“既如此，替我谢过贵人。”秦昭伸手将赤螭握在手中。

影六见状，又道：“娘子暗自出府之事，已惊动了定西侯。家主命人将定西侯派去的暗哨悉数清理完毕，娘子可直接从角门回府。家主还说日后定西侯的暗卫不会出现在娘子十丈之内，请娘子安心。”

这话虽是对着秦昭说的，可既当着宁宣的面，便也是说给宁宣听的。

秦昭的神色顿时变得更加复杂。

一方面，她没想到自己悄悄出府之事还是被秦崇察觉，幸好谢玉出手相助。

可这样一来，她等于是又欠了他一份恩情。

另一方面……

她知道谢玉故意让影六当着宁宣的面，将此事说出来，定也没安什么好心。

秦昭心中着实无奈，可恩情既欠下，该道谢还是得道谢。

她看了宁宣一眼，正欲开口——

却见宁宣先一步朝影六揖礼道：“多谢表舅对昭昭的关照，来日我与昭昭定登门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