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战斗在继续
赵平平笑得杀意十足,周围空气都被她冻得冷了两度。
王学志也就只好跟着笑,硬撑着头皮笑出个神采飞扬来,再迅速转移话题:
“正德支书,去年咱们村收成是多少,记录账本和工分本是哪几个?”
赵正德同志,只要你能顺利把话题引开,你就是我王学志的救命恩人!
“啊……那个……那不是还不到年底么呢,还没详细记录呐。”正德支书答不出话,只好磨磨自家油肚皮,看看这厚厚脂肪下的一腔肺腑能不能帮脑子想出个辙来。
“那咱们村今年的林场拓荒进展情况,种马增加数量,牲口用高粱米数是多少?”
“俺不清楚,这得查完了才能说!”正德支书倒挺坦率。
王学志点点头:“是这么个理。”
“今年俺们村流年不利,正德他兄弟正立前不久刚没了,这丧事一办,好些正差就耽搁下来了。”
勇锦老爷子慢慢吐出个烟圈,“俺们村的账是齐整的,王同志您放心,这两天我们就整理好了向组织交待。”
“赵正立同志的去世是国家的损失。”王学志起立,摘下了帽子,向着勇锦和正德支书等人,鞠躬致意。
勇锦释怀地扶他起来,伤感溢满那张衰败老脸:“王同志也知道俺们家正立?好,好,好!那俺家正立这辈子算没白活,也算做了点贡献。正立他还不到五十岁呢……”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至痛,莫过如此。
老爷子痛哭,靠在比死了亲爹还难过的正德支书身上。
此情此景,你不同情都不能算是个人。
王学志深知在别人地盘就算再不做人也要装出个人皮来,于是陪着伤心一会,看着大家伙注意力已经从流氓罪上引开了,就连忙说:
“我们来的急,没有事先告知,村里要整理一下账目这也是正常流程。您看今天咱们先对一部分,可好?”
正德支书老泪纵横:“那我就代替我那不幸的正立哥哥,感谢王同志的理解了!”
“唉,您节哀。”王学志伤痛至极,眼角竟然带了泪,“咱们就先对今年跟漠河XX林场和XX林场的农机使用费和种马购买及饲料费吧。”
正德支书慌慌张张地就想搪塞开,王同志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绕过他,问在场所有群众:“咱们村负责记账的同志,是哪位?”
“我。”
王学志转身,看向她。
赵勇锦的悲恸,赵正德的眼泪,旁的人对赵正立“好人咋这么短命呐”的嚎丧,这林林种种的噪音,都与她无关。
赵平平恢复冷静,笑得得体而内敛:“王同志,我是赵家坎村的记账会计。”
“记账的不是赵安东和他媳妇吗!”正德支书火冒三丈,“安东呢?他咋不在?”
“哎呀妈,正德叔,你儿子在哪,你咋问别人呢?”不知是谁,躲在人群中小声嘀咕了一句。
声音小而尖锐,不够显眼,但足够所有人听见。
大家伙哄堂大笑,像是什么“兴许又赌去啦”,“安东又喝成个醉螃蟹啦,烂泥似的都下不了床了,正德你不知道?”的评论,或有心或无心地,就夹杂在这笑声中,入了该入的耳。
赵正德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赵平平非常自然地从套袖里拿出个本,立起来展示给所有人看:“64年9月的时候,安东哥打了报告,将村收支记录的工作转交给我负责。”
那本上夹着张纸,是赵安东手写的工作转交说明,上面有他的手印。
“他把工作交给你是怎么回事?!”
“安东哥在9月6日下午炸鱼的时候,伤着了腿。正德书您还给他从呼伦贝尔找了大夫来看的。”
“……我是问,为什么是你。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就为全村记账!”
“我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学工业会计的。”
“会计跟记账有什么关系?!”
赵正德气得脸都发白,急得跳脚,要不是有王学志一行人在,他早就把赵平平轰出去了。
“那酒鬼跟记账又有啥关系嘞……”还是小声的嚷嚷。
赵正德狰狞如鬼。
把一双眼瞪成铜铃,却也找不到说话的人。
勇锦太太平平地再次开口:“大闺女,这不合规矩呀。你去年才17,学识再够,经验也不足。”
“是。做了一年多,才觉得有了把握。”赵平平立刻抓住这句话,稳稳当当地跟上。
“……村会计的任命,是要由村会议表决的。”勇锦呛了一下,总算急中生智,想出了一招。
这会蹬鼻子上脸的是王学志:“是的。村会议或者公社全员表决记录,存放在哪里?平平会计同志,请拿给我。”
“好的。”赵平平那个小本本似乎有无穷的空间,她居然从那巴掌大的本里抽出来七八张白纸,“是没有村会议记录,但是公社对会计人员更换是做了决定的。您看,这决定上也有公章,符合程序。”
赵正德急了:“没有公社全员表决,哪来的公章?”
王学志和赵平平都不说话,只拿眼睛怼他。
敲边鼓的闲人再次跟上,这次是好几个,异口同声地窝在人群里叫嚷:“你是支书,你说哪来的公章?”
满屋子的人那笑声,快把屋顶掀翻了。
“赵平平,伪造公章可是触犯法律的。”赵正德铁青着一张脸,恨不得现在就把赵平平给毙了。
他还是没把这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
对赵正德来说,现在跟他对打的,一个是油脂粉面王学志,另一个是死鬼赵正立。
这可是赵正立的亲闺女,必定是正立一早就想查公社的账,把自己闺女安插进来了。
赵平平以实际行动向老支书证明:不是,是你儿子自己把我安插进来了。
她举着那张公社任命书,还有安东的说明,展示给勇锦和王学志看。
赵安东虽然是酒鬼,但是个贴心的酒鬼,他的亲笔信上写明“经赵正立支书同意”,而且那封说明书上还有正立支书自己的签字,以及手印。
那张公社任命书上,大大的红公章旁边,居然也有正立支书的手印和签字。
王学志点点头,把这几张要命的纸收好,并当场在接受文件的收据上写明。
老王一边写,一边琢磨,这要说卖老子的,是还得看亲儿子。
这签字也许好弄,能让赵正德稀里糊涂按下手印的,除了生下来讨债的亲崽,别人没这个本事。
“那赵会计,咱们村的账目放在哪里,请带我去。”王学志一句话先把赵平平的村会计职责给确定下来,就又重复了一遍他关心的问题。
“怎么能这么麻烦咱们同志呢?”赵平平往门的方向挥了挥手,“王同志,咱们就在这里把账目核对一下吧?”
王学志抬头,先瞅见的是个大牛鼻子。
再然后才是一整个牛头,慢慢悠悠地走进了门。
然后才是装满牛车的满满一车账本。
正德儿子安顺和五德儿子安平,一左一右,牛前护驾。这哥俩姿势拿捏的,低调中很有内涵。
关键是,他们还请了三个工作组的组员从打开会计办公室的门开始,一路监督到他们把账搬到村大堂来。
现在会计办公室还没工作组人员给贴上了封条。
手续上或许先斩后奏,把账搬离记账地点也能说不合章程,但瑕不掩瑜,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当堂对质。
王学志同志,您可千万别说您不知道您工作组的组员去干了什么。
看见这两个小年轻,脸色铁青的就不止赵正德了,五德险些瘫在椅子上。
用儿子来办老子,小丫头你够阴狠!
赵勇锦自然也是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
他又仔细瞅了瞅笑容温和的赵平平,心里对这个女娃的喜爱,减了好几分。
老爷子心里琢磨:
“做事当然要狠辣,一击致命。无毒不丈夫嘛,这年头女娃也可以很丈夫的。但是,这狠,不能对着自己家人。
更何况你以后嫁人了,就算是外姓人。
都是一个姓的,你今天骗人家儿子来打老子。那你以后嫁出去了,你还回不回娘家。
虽然你是外姓人,娘家可还是姓赵啊。”
不管他的想法逻辑上是不是矛盾,但起码老爷子自认为理所当然。
既然有了隔膜,赵勇锦就决定等会无论查出来什么,都会站在赵正德这边。
此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农民吃饱了肚子才好干活。因此这饭点一到,坐了满堂的人霎时间就没了踪影。
又在十几分钟之后,各个端着饭碗叼着馒头的坐了回来。
这好戏,咋能错过!
观众捧场,唱戏的自然兢兢业业。
勇锦原本想带着同志们去他家里吃饭,有酒有肉的,吃吃喝喝就能耗个半天。却不想这王学志看着像纨绔,却当真是个革命战士,只跟着自己同事们一人一个窝窝头就着热水吃,只一心扑在这一堆账册上。
“勇锦同志,要么您和正德支书先去吃饭,休息休息。这里我们来就成!”
这客气要是当了真,勇锦也活不到现在。
查账,就等于打仗亮了刀刃。
既然王学志都想开白刃战了,勇锦和正德支书也没必要说客套话。
他们两人就坐在王学志对面西边的椅子上,跟那群人隔着宽阔大堂,犹如两兵对垒。
冬日暖阳,斜斜自灰墙外投入,透过一双双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眼,照在王学志和赵家小会计身上。
老王查账,同事记录,小赵背数。
各个都专业得很。
没过多久,整个工作组就都对这位赵平平同志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可以在不看资料的情况下,凭着记忆力背出账上的数据,金额精准到小数点后两位,重量精准到两。
工作组要那些对应的凭据,赵同志随口就能念出账簿编号,安顺安平一通乱翻找出该账簿,平平再念哪页哪个日期,半点错都没有。
到此时,勇锦老爷子对平平姑娘的喜爱又噌噌往上翻了好几倍。
到底是俺们村的丫头,做事就是知道向着自家人,嘿,办事这个叫妥当。
双方兵来将往,从中午对打到下午,当日头渐渐落下的时候,王学志终于找到一出数据与凭证对应不上的地方,金额差异两千块人民币。
这可是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