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战斗结束的方式

虽说重提纷争的人是赵平平,但等到叔父辈上场后,她就站在一旁,冷眼观战。

要说她没琢磨怎么报仇,那是不客观的。

但若是能洗脱她妹妹二平的罪名,那其余任何事都不再重要。

……就是说,打姓王一嘴巴的,为什么不是我?

虽说那厮现在也挺惨的,跟个麻花似的,就差下油锅了。

可那油锅不是我架起来的!

平平大姑娘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瞅着那厮,很不甘心。

王学志逐渐失去了对场面的掌控。

不是他那帮小年轻的问题,

而是赵家人中的猛人,柱子大兄弟,回来了。

猛人,就要有个猛人的出场方式。

两边人其实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因为勇锦老爷子趁着开会对账目的功夫已经逐个给各家捎了话,绝对不许私下动手。

而有王学志在的工作队,那就是猴王终于归山的花果山,一众猴子猴孙老实得不得了。

最初点起火星的,还是金红英。

她拽着王学志的衣服,狂哭大吼着,一定要这个工作组领导现在就写个白纸黑字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赵二平无罪。

老王从蹲到半跪,到半趴半跪,不管这个女人怎么暴怒,他只一味柔声慢语地让金红英靠在他胳膊上,慢慢诉说。

他对这位沧桑半老的中年妇女,有着让人敬佩的耐心。

但是金红英瘫在地上拽他袖子这个动作,容易让人误会。

尤其容易让她刚回来的儿子,赵国柱大兄弟,误会。

柱子是去XX林场领柴油的,当他回到村门口的时候,听说的是有人闯进村来,要不问青红皂白杀了赵二平。

柱子一下急得眼睛通红。

等他狂跑进大堂,第一眼看见的是他娘坐在地上,拽着个男的袖子,哭得凄惨。

因为在赵正立去世当天的怯懦,而于今日格外彪悍的赵国柱,一拳头就打到王学志的脸上。

赵国柱果然非同凡响,他老哥一露面,就跟往油里浇了桶火似的,那场面那气氛,当场就由双方讲理飞升成炸雷一般的械斗。

械斗是一项源远流长,曾经遍地开花,于各村各镇,张王李赵各个姓氏之间互动频繁,展现人民群众相亲相爱的体育盛事。

农耕民族,人口多,资源少,这种争斗,放在解放前乃至解放后的很多年里,都是寻常的无奈事。

可赵家坎人祖上毕竟是闯过山海关的,跟闽粤弟兄们和江浙老乡们一比,东北的械斗就颇有了几许独特的地方风情。

毕竟是孔孟之乡出来的,所以俺们老讲究老规矩多,理论系统完善。

动手之前那得先说孝道,操刀子同时,要讲究个仁义礼智信。

混迹在白山黑水之间,作为能跟豺狼虎豹斗,有本事在老虎嘴里夺食,也能在比畜牲强很多起码会说人话的小日本手里熬日子的人,忍耐力自然不必说,可俺们单兵作战的本事,那也是久经沙场的。

内斗起来,祖国遍地是豪杰。

谁家都不孬,各有千秋,不必再争。

说回赵家坎的东北好汉,跟从哈尔滨来的武装儿郎们,温柔的交流,密切的互动。

大城市里面工人的孩子,军人子弟,是打不过勤勤恳恳凿地的庄稼汉的。

俺们能杀猪,能徒手把树掰断了,你就会弄个机床,咋和俺们比?

两伙人打得都很投入,战事激烈但也短暂。

鏖战以柱子骑在王学志身上玩命锤了好几十下,而结束。

胜负分明。

事情也按照王学志最不想看的方向恶化下去。

工作组的人吃了大亏,这帮年轻人自然不肯认怂,众人纷纷上场,然后又纷纷败退,给揍了个鼻青脸肿。

柱子干架干痛快了,很解气,又想起他爹生前教导他的做事原则,连忙放开许康平,就转脸去扶安华他娘。

他当然心里最惦记的是自己老娘,可当人做事,不能那么干,得先公后私。更何况……柱子这些天都无法原谅自己当时的怯懦。

他后悔地想,他咋就那么怂,咋就愣是不敢跟支书较劲,他居然就跑了,这要让他爹知道,还不得把他从家里赶出去。

你说,他赵国栋,怎么就是这么个懦夫。

——

除了他之外,还有个人也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所以在赵国栋也就是柱子大兄弟弯腰扶人的时候,这另一个懦夫就冲过来,一刀砍向他。

这个人就是贾三德。

论岁数,他比王学志的年龄都还要大上很多,论地位,他在这群同志里连人都不算。

这伙人都不会管他叫同志。

贾三德以前是个商人,买卖做得不小,这其实就已经是个罪过了,更要命的是,他跟卫立/煌做过买卖。

他卖了两匹马给这位大将军的心腹侍从的小喽啰家的大丫头。

在街上闲逛的人都看见这笔买卖了,目击证人一多,含含糊糊的,他就成了给卫立煌提供补给的坏心资本家。

政府后来倒也查清楚是非曲直了,就没判他刑。

可他的家,也完了。

他媳妇跟他离婚,带着孩子改了嫁。

其实对他媳妇跟儿子,贾三德是没什么感情的,他连抱都没怎么抱过的崽,死活不干他的事。

真等他着起急来,那还得说是去年发生的一件事。

他媳妇,给儿子改了姓。

贾三德听见这消息,当场蹦了得有三尺高,恨不得立刻上门去砍了这婆娘。俺生的儿,那是俺老贾家的血脉,你个老娘们凭啥能做这个主张!

他到真上门了,就是看见这人家的壮汉子,老贾连屁都没敢放,就滚了。

滚是滚得豪迈,可儿子不能不管。

老贾就决定加入革命队伍,求个积极进步,争取让党做主,帮他要儿子。

原本他是没这个登天的机缘的,靠着祖宗保佑,他各处求爷爷拜奶奶终于有幸加入省工作组当个勤务员。

更幸运得是,他居然被派进王学志的工作组里。

王同志可是有名的年轻有为,很有前途的干部!

这林林总总的,让贾三德很感激。

可其他同志老爷太太们都瞧不起他,就算他跟前跟后端茶倒水的,这些人连个正眼都不给他。

尤其是那个叫刘英的同志大小姐,见着他就批评他是反/动/派的走狗。

贾三德就琢磨着,得干出点大事来。

现在机会来了。

攥住刀的时候,原本颤颤巍巍的贾三德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竟有了万丈豪情,像是戏里的大将军,扬鞭沙场,行将创不世功业。

他那刀没捅下去。

柱子看见有人拿刀,那脑子立刻就跟火山爆发了似的,满腔怒意逼得他什么都不想,从别处抢了把杀猪刀,狂吼着就刺了过去。

在刀子扎进肩膀的瞬间,血就喷了出来。

王学志狠命地把贾三德推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柄刀。

万幸,我他娘的真是万幸!这不是工作组的人,去杀伤人民群众。

这也真他娘的幸运,挨刀的是老子。

随即,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自己把刀拔了出来。

王学志拎着那刀,手指轻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随即甩了甩自己身上的血,用刀指着贾三德:“把他给我绑了。跟人民群众动手,按照党的纪律,现在就法办你!”

赵平平悄无声息地靠近,用纱布帮他止血。

王学志现在的脸色已经惨白得发青。

可他必须立刻行动。

赵平平眼前一花,姓王的身影已经跃到二十米开外的台子上,手里还攥着那卷纱布。

“乡亲们,同志们。请冷静,听小王同志说两句哈。”王学志刻意装出个嘻嘻哈哈的样貌来,以调侃的语调安抚群众。

砍伤革命干部可是大罪过吧?这柱子可咋办那!

全村的人都已经慌了,六神无主之下都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王学志就单手给自己止着血,温和劝解着暴躁的村民。

他说得无非是政治问题严肃处理,经济问题绝不留情,政府绝不冤枉好人。讲的也就是把四清工作和中央精神再解释一遍。

内容其实平庸。

大家伙现在需要的就是平庸。

但他的声音,笑容,却坚定得足以稳定人心。

这场险些酿成基层群众与干部流血冲突的大事,就在他的镇定自若中,消解于无形。

赵平平捏着他那件滴着血汤的外套,阴森森的冷笑:挨了一大嘴巴抽,受了一杀猪刀。王同志这是啥转世投胎的,对苦肉计有这般的爱好啊。

真是个老奸。

王学志琢磨着乡亲们的情绪已经稳定,他也就立马从沉稳干部摇身变回王老不正经,嘴边挂着坏笑地走向柱子大兄弟。

柱子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不认识这个王同志,但能为别人挡刀的,那必须是好人。

他险些杀了个好人,这这这……他真该挨个枪子检讨一下!

王学志紧挨着他一站,喝令:抬头!

柱子立马收腹挺胸,高高抬着脑袋,只要王学志一声令下,他恨不得能正步走到北京□□去。

老王严肃质问:“你爹是谁?”

柱子蔫了:“赵庆忠。”

“那赵庆忠是谁!”

“……俺爹……?”

这下卡壳的反倒是王学志。他是在不知道该怎么让这根柱子开窍。

勇锦此时挺身而出,帮自己家大傻小子找补:“他爹庆忠,以前是东野5纵队的,到朝鲜打完美国鬼子就退伍啦。”

王学志点点头,再次问柱子:“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话音没落,他就开始担心这傻小子再说出什么憨话来,赶紧自问自答:“我是你爹的战友。”

随即此人端出慈爱长辈风范,就等着柱子开口问声“真的?”,他就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追忆往昔岁月稠,叹山河依旧,红旗招展,再来一句英魂何在。

然后大家伙就可以和和气气地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聊聊军民鱼水情,讲讲今年农闲咋过,林场里的熊瞎子狠不狠,美滋滋地就把今天这堆熬鹰的破事混过去。

可惜,赵国柱同志,毕竟是个猛人。

此猛人盯着王学志,又绕着他转了一圈,从鼻子里哼出个“你骗小狗”的意思来:

“瞎说八道!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德行,还上战场嘞!给你把犁耙你都能砸自己脑袋上吧?俺是伤着你了,你要怎么整治,俺没话说。可你不能占我爹便宜啊!就你这样的,还装大人呢,看把你美的!”

村民们恨不得把这一年的力气都攒到这场大笑之中,那狂笑声,把天上的乌鸦都吓了一大跳。鸟都不知道这几百号人前仰后合的是在乐呵什么。

王学志自己的同志倒还好,不敢笑得太夸张,只是各个捂着嘴,低调的对领导落井下石。

老王同志只好无语问天。

谁能想到,今儿这一天下来,他受的最重的伤居然是来自战友的儿子。

实在是,傻小子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