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赵平平与王学志

傻人有傻福,王学志对赵国柱这个福将,那是服的不能再服。

柱子这出其不意的单口相声一唱,村里的、工作组里的各路同志们就哈哈哈笑得直喊肚子疼,再有什么紧张气氛也都能抛到西伯利亚去了。

所有人赶紧嘻嘻哈哈地打圆场的打圆场,大声吆喝着王同志来家里喝酒的,吼着让媳妇给同志们送床被的,大家伙各有各的忙,不过是都巴望着把事情赶紧翻篇。

既然就坡下驴的这么多,那驴驴相亲,这场流血惨案就这样,在不照而宣的默契里,草草结束。

谁人见了此情此景,不得感叹一句柱子大兄弟是有真本事的啊。

王学志没把自己这伤当回事,只顾着这边盯好那几个闹事的刺头小同志,那边安抚群众情绪,拍着柱子肩膀自封为他的长辈,跟勇锦老爷子和村里其他老人们热火朝天的套近乎。

“王同志,你的伤口需要缝合。”

王学志笑得眉眼弯弯,一口大白牙迎风招展,活活的“军民大团结”的人型招牌,对着勇锦给他介绍的村里各位老同志们,挨个问好,还帮人点烟杆。

“王学志,你胳膊还要么?!”

这个村都是一个姓氏,别看赵勇锦老态龙钟,他站在这里,就是赵家的定海神针。

赵家坎村以前还有革命军人赵正立和赵庆忠在,而如今……勇锦老先生毕竟是旧社会成长以来的,虽然心有家国,可毕竟家在国前。

王学志沉思,党在这里的工作不好展开啊。

“王、学、志!”

亲族血缘,有事必然会互相庇护。

这个案子,不好查。

“敬爱的王同志?”

这句话王学志听见了,

但没当回事。

他冲着赵平平笑了笑,就连忙追上诸位大娘大爷,毅力十足地继续讲什么叫做“军民鱼水情”。

赵平平:……

行吧。

果然是我党杰出的无产阶级战士,钢铁烘炉中锻造的身躯。

那我也没必要客气了。

平平大姑娘就开开心心地翻开村医随身带的小包包,开开心心地拎出来一小瓶医用酒精。

老王同志正对着柱子娘义正言辞地讲:“革命工作靠人民,人民意见党会听。咱们不能犯打倒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路线错误!”

赵平平拿医用棉布,倒药水。

看见柱子他娘好像又要掉眼泪了,王学志连忙软了声音,细声细气地讲:“金同志,你有啥意见,直接说出来,党的工作就是为人民服……嗷!”

赵平平对着老王肩膀上那个血淋淋的窟窿,我摁!

“吱!闺闺女,你轻点,嗞嗞!轻点诶!”

王学志就算在战场上挨冷枪的时候,都没像今天嚎得这么大声过。

……和平年代也有这么心狠手辣的小丫头哇?

赵平平扭捏地扣扣手,害羞笑:“王叔,哎呀,你咋连这个疼都受不了啊?看来是这伤口老严重了,得打破伤风针。”

村里其他人这才注意到王学志那血汤流得跟酱豆腐似的伤势。

可把大家吓得够呛,连推带搡地就把王学志往村医院里轰。

哎呦妈,要么说是上过战场的呢,这么重的伤,王同志愣是跟个没事人似的!

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长得一张小白脸,看着跟废物点心似的,其实人家不孬!

万幸王学志听不见这帮子人的闲磕牙,否则他那脆弱的心灵又得承受一轮重击。

只等到被赵平平这小丫头薅到赤脚医生住的小破屋里,趁着大夫还没来,老王就阴沉着脸问她:“小丫头,你打击报复啊?”

赵平平特别坦率地点头,懒得废话。

老王:……

不是,这年头打击报复都避人了吗?

老王无奈,老王叹气。

老王只好没话找话:“姑娘,咱们这里有麻醉药吧?”

姑娘瞟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想干什么?

全省知名老实人王学志同志,怂蔫蔫地嘀咕:“我怕疼。真的,别看你王叔年纪大,老得跟脚后跟似的,其实我胆子特小。”

赵平平对某些人为了套话而不择手段到拿他自己开涮这点,真挺佩服的。

她随手准备着破伤风针,没好气地跟老王交底:

“麻醉药是稀罕玩意,跟阿司匹林和破伤风存放在铁皮箱子里,钥匙只有勇锦爷爷和村医一人一把。放心,所有的药物棉布都有明细账,进出两笔完全对的上。”

老王伸手,挨针。

随即笑了笑,丝毫不以为耻,很是自豪,又问:‘那你这有酒吧?烧刀子就成,给叔来点。”

这有,还很多,农村逢年过节的总要备些粮食酒。

赵平平就赶紧给他递了一大瓶高纯度烧刀子,

那谁也赶紧接了,

随即特别自然地,就往自己那淌着血的伤口上一浇。

疼!!

让人头脑一片空白的疼!!

就戳破了个皮,哪里就到需要缝线的地步。

王学志试图撑出个笑容来安慰一下对面的小女娃娃。

可惜失败了。

他全身的力气都榨干净也只够他用来咬紧牙关的,连动个手指头的能耐都没有。

高浓度粮食酒,对像他这样战场上炼出来老兵而言,已经是很不错的消毒药物了。想当年他们在山西,别说胳膊上戳出个洞来,就是划破肚皮肠子流出来了那不也就塞回去,接着往前冲。

赵正立比我可勇猛多了,你是不知道你那个凶神恶煞一样的爹……

浑浑噩噩之中,王学志透过眼前飘着的阵阵黑雾,看着对面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居然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时间啊,真他娘的无情,刷刷一过,有些人就再也回不来。而他也已经老啦,连这么点小伤口都扛不住,真娇气。

突然间,细软的棉布遮住王学志哀伤的眼睛。

他停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赵家那个大姑娘在关心他。

让人家小姑娘来照料他这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王学志琢磨着自己要挨多少枪子受多重的伤才能矫情到这个份上。

他赶紧推开姑娘的手。

“我一直给村大夫打下手,放心就给你擦擦汗,不会造成医疗事故!”

赵平平瞅着他就来气。

得资深到啥地步的二傻子才得出来这样的事!

老王刚想顽抗,赵平平一句话就把他镇压了:“你再不老实呆着,真发起烧来,王同志,你的工作还要不要继续推进下去了?”

老王立刻踏实躺平。

工作就是生命,

这是他生存的价值所在。

赵平平帮他擦干净脸上的汗,又跑出去给他倒了杯温水。

等着这比平原驴还能蹦哒的家伙好了些之后,

赵平平一脸凝重,非常严肃地说:“我有个问题,如果你知道答案的话,王同志,请务必告诉我,谢谢。”

“大闺女乖,叔叔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不了我就给到哈尔滨查资料去。”老王非常不适应被别人照顾的角色,尴尬难挨之下,他只能选择犯贫。

“哦。那你知道漠河这边鸡肉的做法么?”

“什么 ?!”王学志大惊之下连忙起身。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更何况是只鸡。

村里要真是杀禽类给他们吃,那一定得给老乡钱。

……而单位肯定不报销的。

“没事,村里给你们备的是腊肉。我就是测试一下你对大兴安岭这边的了解程度。”大姑娘一巴掌就把他摁回去了。

“鸡肉炖蘑菇?”王学志有点饿了?

“这道菜下锅之前,要先做道手续。王同志,你知道这手续是什么吗?”

“嗯,杀鸡?算了,姑娘,你就直说了吧。”

“用烧刀子给鸡肉去腥。”

赵平平专挑他喝水的时候讲的。

老王的反应让她很满意。

该,呛死你。

等王同志擦干净呛出来的水之后,赵平平背着手问出她真正关心的问题:“你跟我爹是一个部队的么,还是以前你们俩见过面,在哪里?”

“不是。你爹名声大,我知道他这个人,但没见过面。反倒是赵庆忠,你应该叫他庆忠叔,我们在朝鲜并肩作战过。”

“瞎说八道。喂,能真诚一点么?”

赵平平心里话,你就是嫌我烦,不想让我问我爹当年的事而已。哼,等着,待会再呛你一次!

“你见着柱子时,眼神平静。但你见着我哥的时候,哎呦不是我说,王同志,你那小眼睛里都能唱一出英雄儿女了。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谁是你的故人之子。

我爹是你的上级?他当时干什么工作的,你有跟我爹的合照么?”

我爹年轻时好看么?

对着她这一长串问题,王学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以攻为守:“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上级?”

“切,就你这模样,还想当我爹的上司?诶,你今年多大,二十三?不对呀,那王学志,你加入革命军队的时候,不会还裹着尿布吧?”

让你一口一个叔的,比我哥都大不了几岁的小年轻,装什么长辈!

这是来自小姑娘的斤斤计较。

“……闺女,你叔我也希望自己今年二十三,可惜这数倒过来还差不多。我今年三十一了!”

“哦。又不是大事,你急什么。说回之前的话题,休想打岔。王学志,说,我爹跟你是怎么认识的!”

坦白交代,照片拿来。

老王郁闷,老王无奈。

老王慢吞吞走到她面前,也是一脸严肃,凝重得就像大兴安岭里突然有熊猫了一般:

“我跟你父亲赵正立同志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工作友谊。你真的想知道吗?”

这么无聊的问题,赵平平懒得回答,只拿一双水玉般剔透的眼睛望着他。

快说,快说。你真的没照片吗?

往事过于沉重,逼迫得王学志满心惆怅。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跟你爹啊……”

嗯嗯,说呀?

“一两句话真说不清楚啊。来,头凑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赵平平的大眼睛已经贴到了他鼻子前,耳朵支愣得笔挺。

王学志感叹着年轻真好,又前后左右审视了一番,确定没有人听墙角,把气氛酝酿个十成十,就温吞地凑在小姑娘的耳朵边,说:

“我啊,是个土匪。

无恶不作的那种。”

赵平平没反应过来。

王学志边说着,边比划了个黑虎掏心:“以前你爹剿匪的时候,把我给枪毙了!”

再来了个猴子摘桃,老王单腿站在地上,一只手搭在眉毛前,左顾右盼,嬉皮笑脸。

“你想我能不恨么,就跟着黑山老妖精学法术,你猜怎么着?我就又活啊!嵩山少林寺的和尚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呵呵,现在啊,我是来找你们报仇的!”

小姑娘连个白眼都懒得给他,转头就走。

爱说不说,谁稀罕。

无聊 !

这小丫头终于走了,真是这咄咄逼人的劲,也就只有初生牛犊子才干的出来。

王学志手脚发软,只能靠在椅子上生熬着那股要命的疼。

在赵平平看不见的地方,他用力笑着。

笑得牙龈毕露,笑得眼角皱得生疼,笑出杀气毕露。

故人之子么 ……?

的确 。

赵正立,你没想到我王丑九还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