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再说神海。
梦冥拂袖离去后,只剩下祝康和绪寒二人。
虽被同伴威胁,但绪寒脸上的表情并不难堪。
梦冥的性子直白刚烈极了,他也早已习惯,只是与祝康并肩站着,面上扯出一丝苦笑,对祝康说:“我倒是希望他早点死了。”
“差不多得了,当年你喜欢那女子被邪引夺舍,阿砚不过是搜了她的魂,她本就身患沉疴,这才没扛住,闻砚除邪引无愧天无愧地,顶多是作为神祇干涉了他人命运,这点天道自会惩戒。”
“倒是你也像被夺舍了似的,偏偏支开我和梦冥去对付闻砚。”
祝康一向温和,今日的语气却凝重。
“他也是活菩萨,始终没忍心对你下死手,否则你以为你能打过他?”
“......后来你和梦冥倒是对我下了死手”绪寒随意地坐在地上,双手支撑着额,回想着万年前那几日,“若不是天道降下四神之首于我的旨意,我真要死在闻砚前头了。”
“你活该,弑神是大罪,四季神明荣辱一体,你若是杀了闻砚,我和梦冥自然也要杀了你。”祝康嘴上不留情面,可两人的氛围还算得上和谐。
就像这几万年来他们四人虽然见面便是互相言语折磨,时常爱了恨了还要打一架,可终归是情同手足的。
所以当夏冬二神得知闻砚被绪寒所害时,生出了几万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愤怒。
两人找上绪寒,二话不说便修为全开下了死手,三人打得惊天动地。
一时间天下四季混乱,一日之内便过了四季。
滚烫的土地上覆盖着冰雪,晨间成熟的藜麦午后便成了枯稻。
洪水泛滥,暴雨连绵,民间哀嚎遍野。
天道惊动。
随后降下绪寒所说的旨意,夏冬二神这才停手。
但自那以后,两人整整两千年未曾与绪寒说过话。
这种见面不识的荒谬情形直到第两千年,绪寒发现闻砚就在四季禁地后才终止。
“我最后不也没杀他吗。”
“再说我真要打你了。”祝康语气里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绪寒沉默,他一直记不清当日他与闻砚对战的细节,只记得他愤怒得无法思考,只想要他死。
“落刑何时到?”祝康打断了他的思绪。
“就这两天了。”
“问问它阿砚在哪儿。”
绪寒不情不愿:“哦。”
......
三日后,余绯与天禄到达誓山,他们要探查的中品灵脉孕育的地方。
余绯裹着雪色大氅,从一头通体棕黄色的梅花鹿上翩然而下,随后那匹梅花鹿身形一幻,变回了少年模样。
余绯站在天禄身前,望着漫天纷飞的雪,身前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山尖笼着一层皑皑的雪被。
少女抿着唇,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太冷了。
“公主,誓山原本有两座主山,巍峨入云,可多年前天雷罚下,将其中一座劈成了如今连绵的模样,这方圆十里皆是誓山范围,不知幻清殿下是否能给出明确的灵脉位置?”
天禄拿出准备好的誓山地形图,上面标注着不少地势注记。
余绯瞟了一眼,道:“幻清说在主山,那便是剩下得那一座了。”
“是,那属下先去前边探路。”
余绯被寒风吹得有些头疼,眼睛却始终望着远处大雪纷扬下的地平线。
几个小小的人影虚幻不实,由远及近地缓缓走来。
余绯脑子嗡嗡响,抬起了手止住了天禄,“不急。”
天禄顺着余绯的视线望去,发现愈走愈近的是妖族的人。
他气得又原地直跳,忘了身处雪地的少年险些栽倒。
“他们怎么过来了!?”
余绯没应声,只是认出打头的是北芸和她兄长后转身就走。
“小鹿,走。”
余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姒羽通风报信了。
她此番是来办正事的,可没时间再陪北芸演戏。
可天不遂人愿,北芸就是冲她来的。
她与兄长三日前才从神海出来,路上就接到了姒羽的传讯,说在梧丹遇见了幻清,姒羽猜测幻清又是来给余绯送灵脉的。
北芸得到消息后即刻命人去查,果然被她查到了蛛丝马迹,而这灵脉恰好又是在妖族边界。
北芸在神海胆战心惊受了一肚子气,知道这一切都很有可能是因为余绯。
妖族界外无人管辖,余绯此时又形单影只,她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站住!”北芸尖利的声音响起。
风声太大,掩盖了大半。
余绯耳力极好,也装作被风声堵耳,没有听到的样子。
少女埋头往前走着。
一旁的天禄嘴里小声念叨着:“滚远点,滚远点,滚远点。”
“余绯!”这回是北芸的兄长北辰故。
男人阴测测的声音一出,余绯和天禄同时站定。
在余绯看来,她与北芸不过是小打小闹,不是什么值得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大事。
可北辰故是妖族少君,余绯又是凰族少主。
这要是再视而不见,若是两者间有人用心论起来,那就是两族之间的事了。
余绯和北辰故都深知这一点,所以余绯原以为他不会插手这些小事。
看来她还是高估他的眼界和低估他对北芸的疼爱程度了。
余绯转身,脸上没有表情,却是安静地叫人生不起气来的模样。
北芸提着裙子走到跟前,看着余绯这副乖巧的模样果然一噎,到嘴边的话像是被堵住了。
余绯就这么和她大眼瞪小眼,也不开口说话。
直到北辰故走到北芸身边,北芸才像是有了底气,冲余绯道:“余绯,神海变故,是你做的吧!”
余绯眼角一跳,差点忘了那日清晨在神海遇到北芸的事了。
她面上不显露,只是表现得稍稍有些惊讶,“神海变故?我并不知晓。”
北芸瞧着面前将一双大眼眨巴得无辜迷茫还张口就是瞎话的女子,简直要气得吐血。
“你少装了!那日你暗示我去万花谷,不就是为的支开我吗!”
一旁的北辰故听到她说那日余绯也在神海稍稍有些诧异,朝余绯道:“哦?火凰族也出席了?怎么未曾见到殿下?”
从前凰族管治妖族时,凰主多次说过妖族野心大,不服管治。
果然,在凰族落难时,妖主便第一时间上奏脱离了凰族。
如今的妖主从前在凰族时就屡生事端,连带着将几个孩子都教的跋扈,故而饶是余绯的性子平和,也对这兄妹二人抱着不想接触的态度。
特别是北辰故。
粗犷的长相却是阴柔的做派,那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看时,都像是毒蛇在亵渎着什么,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抱歉,公主、少君,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余绯无视了北辰故的眼神,脸上适时地换上了被连番询问不悦的表情,“若是二位执意问些与我无关的事,那么恕不奉陪。”
——若是一味地退让只会让他们起疑和欺负。
“你胡说!”北芸并不相信余绯的话。
有完没完。
余绯看着气急败坏的北芸,心底莫名感到烦躁。
她拢着大氅的手下意识紧了紧,衣内被体温烘得温暖的空气便翻涌上来,带起一股梧桐果的香味。
清和又带着丝丝甜意,将她心里的情绪缓缓压下。
余绯紧绷的表情微微松弛,小指轻点,站在一旁的天禄便得令上前。
少年将腰侧的长剑连着剑鞘抽出,大掌握在剑鞘之间,横亘在三人之间,将余绯与两人隔开。
“二位,少主此行是为三族寻找灵脉,若是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耽搁了,三族怪罪下来,谁担着?”
天禄虽年轻,可跟着余绯久了,也知道该如何堵住他们的嘴,说出来的话也总将人唬得一愣一愣。
天魔鬼三族如今灵力稀缺,族内为了争夺灵力而发生的内讧斗殴已是不少。
现下如果被他们知道有人阻止余绯为他们找灵脉,便更是火上浇油,他们定不会放过阻挠之人。
北辰故显然还是有点脑子,知道不可平白无故与三族树敌,将北芸往身后拉了拉。
“殿下多虑了,本少君并无此意。”
余绯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朝他颔首,转身离去。
离去前,又偏过头对北芸说:“公主,姒羽既然告诉你我在妖族境外,不知有没有告诉你她被打的浑身是伤呀。”
余绯知道姒羽这么高傲的人自然不可能对别人说被她打伤的事,故而她说得直白,话里话外都是“没错就是我打的呀”的意思。
“她是真好心提醒你我在这呢,还是想借你的手帮她出气,希望公主想想明白。”
北芸神色阴郁,看着少女款款而去的背影,捏着拳头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北辰故望着余绯,嘴边挂着一丝欣赏的笑意。
……
余绯从妖族兄妹二人那儿脱身后,便发现天禄一直闷闷不乐的。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搓了搓指尖被冻得通红的手,又凑近哈了口气。
口中呼出的暖气迅速化为白雾,下一瞬余绯眼前便出现了一双轻绒手套。
天禄别别扭扭地举着手套,终于忍不住,喊她:“公主。”
“怎么不喊殿下了?”余绯揶揄。
“那是在外人面前......”天禄话说完才发现是个套,连忙转回来,“您是不是真去神海了!”
余绯点点头,接过一只手套,将小手放进去。
对天禄没什么好隐瞒的,故而她说得坦然。
“难道神海封锁真和你有关!”天禄要不是想起来还在雪地里,差点又要跳起来。
“吾......”余绯套上另一只手套,两只手在自己冻麻木的脸上搓了搓,含糊道:“可能吧。”
“那!”天禄还是没忍住从余绯一侧跳到了另一侧,急切追问:“那到底发生了什么,您是在那儿受的伤吗,那朵梧桐花呢,它是不是也是您从神海带回来的。”
余绯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禄,“小鹿,说实话,你是不是偷偷跟着我去神海了,怎么都猜对了。”
“公主您就别拿我打趣儿了,属下都急死了!”
余绯停下脚步,看着急得就快要跳出自己视线的天禄,终于无奈地告诉他:“本来是想去借条灵脉的,这不是什么都没拿到吗,瞎担什么心。”
“明明就想去偷......”讶然之余天禄自顾自嘀咕,他向来知道余绯胆子大,却没想到她胆子大到去偷神海的灵脉。
“公主,真的没事吗?”他还是不放心,毕竟神海都封锁了。
“也不是全然没事,所以这不是把你叫回来了吗。”
“......”原来如此。
“那您不怕妖族那位去神海告状吗。”
“让她去呗。”不知不觉余绯已和天禄走至誓山主山前,她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天禄知道这是她心情极好的表现。
在凰族出事后,余绯的脸上多数是面无表情的,已经极少露出这样久违的笑。
这才是她,恬淡又温暖。
“神海既已解禁,那便肯定是绪寒查到了什么,就算北芸不说他也会找上我的。”
“若是北芸真去说了,那也只是白跑一趟告诉绪寒她私自出了万花谷。”
少女俯身,摸了摸山脚下的泥土,闭着眼感知其中的灵力。
“你说,以绪寒那个春天冰雪都难融的性子,会不会在气头上先把她罚一顿?”
“公主英明。”
天禄点点头,觉得甚是有理,但又道:“可是公主,绪寒大人会不会也罚你?”
“难说。”余绯边走边弯腰不停拾取土壤,嘴上诚实无比,“若我还是神族,他或许能宽容一二,但如今不似从前了。就是不知道梦冥还愿不愿意替我说话。”
天禄:......公主,我真的很为你担忧啊。
余绯假装没看到天禄可怜的表情,停在一处小山洞前,将五指用帕子细细擦过之后拍了拍天禄的肩,板正道:“就是这里了”
......
又是三日后。
清晔岛外,神海海域。
一条青灰色的走蛟乘着风浪在海里飞速地游着,蛟吟声响彻神海,惊动了其他岛屿上的神祇。
蛟首的长须一半在空中飘荡,一半在水里涤荡。
一双同样青灰色的蛟瞳浑浊,却有股摄人心魂的恐惧。
若是神祇们看到他,便会知道他是已经万年不曾来过神海,且距化龙仅一步之遥的蛇族族长。
海面被掀起高高的巨浪,狂风裹挟着海的咸腥味,尘虵的路线笔直而明确。
清晔岛。
在他波状起伏的背上,有一条小小的金纹白蛇正威风堂堂地稳稳坐着,鲜红的蛇信进出快速,一副马上就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忽的,尘虵激浪的身形不知被何物束缚,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春神大人这是何意?”尘虵沧桑而响亮的声音响彻神海。
绪寒自清晔岛而出,墨袍迎风招展,御风停在尘虵面前,见他停了下来,便挥手撤去他身上的禁制。
“族长多年不入神海,想必是忘记了神海的规矩。”
绪寒的声音清朗,但不客气。
“万族入神海,必化人形,族长今日这番阵仗,是要告诉神海所有神明,蛇族不将神海放在眼里吗?”
“放你的狗屁!”落刑从尘虵的背上游至蛟首,人立着冲绪寒张牙舞爪道,“才当了几年四季之主就学会这么装模作样说话了?”
如此疾言厉色的言语与绪寒记忆中的那条小蛇重合,只是他俯瞰着海域上巨大的走蛟,废了会儿功夫才看到尘虵头上咄咄逼人的落刑。
“......”绪寒无言,怎么还是这么小。
“瞎了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我在哪儿!”
面对落刑,绪寒倒是没有对尘虵那般压迫,但语气也说不上好,“你是怎么回事。”
察觉到落刑“兹兹”的吐信声越来越快的尘虵暗道不好,圣灵又要生气了。
他急忙对绪寒道:“大人也总归不想让外人知晓这些事,不如先入岛,再请圣灵慢慢道来。”
绪寒听出他话里明明白白的讥讽,心中也升起一股气,但还是肃着脸转身在前带路。
神海的雾气被绪寒和走蛟冲撞散尽,露出清晔岛神秘又生机的模样。
一到岛上,落刑便从尘虵身上游下,不管身后的两人,轻车熟路地自顾自走在前方。
边走边看,嘴上还感叹似的评价着。
“这棵桃树是大人从前亲手所栽,可是都过了这么许久了,怎么还没死啊。”
世人皆知春神的本体是桃树。
落刑这指桑骂槐的伎俩拙劣,却有用。
“这座观星台从前大人常来,不知道大人走后有没有人鸠占鹊巢。”
这世上谁不知道万年前四季之主的从闻砚变成了绪寒。
“这处清泉是大人从前最爱的清修之地,不知道有些人靠近时会不会想起被他害惨了的大人。”
“这石头......”
“这高塔......”
落刑说了一路,句句不提绪寒,却句句在骂绪寒。
在他觉得说得口干舌燥,绪寒差不多也要发脾气的时候,转过扬着的小蛇脸,想看看绪寒精彩的表情。
却发现身后除了尘虵再无他人。
“绪寒呢!?”落刑问尘虵。
尘虵躬身,道:“在您说完桃树的时候绪寒大人就离开了,他说等您说完了就去四季殿找他。”
落刑胸腔内气血上涌,又被他忍住,“你怎不早说?”
“臣下看您说得尽兴,不忍心打扰。”
“......”
“我要杀了绪寒......”
小蛇转身气势汹汹地朝四季殿游去。
落刑气了一路,在踏入四季殿,看到站在四季之主圣座前的绪寒时,终于忍不住爆发。
“凭你是谁,也配坐四季之主的位置!”
“判友杀友,不知道天道怎么想的,竟不将你处死打入轮回。”
幸亏尘虵这会儿守在殿外,否则还得提醒他不可妄议天道。
“够了!”绪寒沉声呵斥,“不是让你来出气的,没说够就滚出去说够了再进来。”
“够什么够,你万年前将老子斩成两端死得彻底,如今被骂几句又怎么了?”落刑彻底来了气,攀上圣座,停在扶手处,他以前常呆的地方。
盛怒的小蛇看着面前的人,发现他竟从满脸不耐烦的表情变成了很微妙的愁苦。
“......你装什么装!”落刑见不得一个大男人装腔作势的模样。
却见绪寒朝他走了两步,生气却又懊恼地开口,“你真的确定是我杀的你么。”
“?”落刑气得原地转了个圈,直接跃起到绪寒的衣袍上,隔着衣服重重的咬了一口他的腰际,尖牙上沾着鲜艳的血丝,“你真的疯了。”
腰间猛然刺痛的绪寒脸上的懊恼尽数消散,心中后悔想和他讲道理的念头,取而代之的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
“你赶紧给我滚。”
他伸手想抓落刑,却被落刑灵巧地躲开,小蛇灵巧地落在地上,不甘示弱地回呛:“你也赶紧给我从四季之主的位置上滚,最好滚出神海,滚出六界,别再碍大人的眼!否则大人回来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落刑说完就向外游去,却在门口又被绪寒叫住。
落刑不悦地回头。
“他在哪。”男人踟蹰的语气像是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落刑心里冷嗤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
“在没有你的地方,自己去找吧,去吧,去送死吧。”
绪寒嘴角啧出一声,一拳捶在圣座上,不见好脸色,齿缝里咬牙切齿地蹦出四个字。
“话不投机。”
作者有话要说:妈呀我好喜欢写落刑和绪寒吵架,两人就没一句同频的,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