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承庭训

与同僚在坊门口分别后,昭明侯不敢再耽搁,一路疾驰到了府上。随手将马鞭丢给迎上来的奴仆,便径直往书房里去。

“给使来过了?”同薛娄一道出门的长随如风紧紧跟在后头,随着他的动作向右边看去。

“是。”留在家里的如林早早候在了门口,此时略落后半步,抱了昭明侯的氅衣在怀中,回禀道:“圣人下了口谕,要将长房的小娘子指给沈家郎君呢!”

这桩婚事的内情,再没人比薛娄更清楚了。他心里正打着鼓,才进了书房,就撞上了恭候大驾的昭明侯夫人,呼吸都停了几息。

“夫人……来、来啦?”

杜氏在薛娄常倚的榻上靠着,手中捧了本《吴子》在看。闻言并不搭话,从鼻尖憋出个气声作答,连眉毛都不曾抬一下。

见这架势,薛娄更是心虚,就要将长随们支开,“我同夫人说说话,你们先下去。”

“不急。”杜氏终于搁下手里的兵书,视线还不肯落在薛娄身上,反而去问如风,“今日侯爷归家这样迟,可用过饭了?”

如风才要答话,却被薛娄抢白:“用了用了,圣人赐了廊下食①。”

一瞧这模样,杜氏便知昭明侯慌乱得厉害。见薛娄急着清人,她轻哼一声,才松口放人,“你家阿郎急着赶人呢,还不快下去?”

好容易等两人退出去,薛娄大步走到榻前,忙不迭解释起来,“今日散朝前,圣人特意留了我与沈都护、还有几位将军,要商议布兵的事。都是同僚,那我与沈都护往政事堂去的路上,自然要找话攀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惜他说得正起劲,自然忽视了杜氏目光不善。

“交谈间,沈都护无意提及了他家郎君,我听着像个青年才俊,又想到咱们家元娘不是还没有着落么……一时意动,便多打探了些。”说到这儿,薛娄面上颇有得色,似是还在为一时的机灵沾沾自喜。

杜氏冷笑着将话补齐,“接着,你便越听越满意,顺势提出自家长孙女也尚未定亲,不如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到了政事堂,再索性当着圣人的面,做个见证?”

“哎,夫人这就冤枉我了不是?结亲可是沈都护先提的!”薛娄一口否认,又瞥见身边人越来越沉的脸色,讪讪道:“可……那小沈郎君确实不错。”

“怎么还叫沈都护?你该改口称「亲家公」才是!”杜氏将《吴子》往榻上一拍,不留情面地讥讽起人来。

“夫人息怒,且听我慢慢道来。”夫妻数十年,薛娄对自家妻子的脾性再熟悉不过。此刻按着她的肩,小心开口道:“沈家常年在外驻兵,你了解不多也是情理之中。那沈都护领兵打仗本就不在话下,一贯颇得圣人看重。如今是个实打实的都护,又领着镇军大将军的官,日后……”

虽知书房内再无旁人,可他还是谨慎地环顾四周,压了压声音,“我估摸着圣人的心意,日后多半还能往上提拔提拔呢。”

“那又如何?沈家的门楣是够高了,可过日子是单看出身的事么?单说我们薛家娶妇,又何曾介意过这些?”元娘能嫁到高门,又有个前途无量的大人公,自然是好事,可她却不愿意自己疼了十来年的孙女去规矩大的人家受委屈。

薛娄手上一顿,转到杜氏面前弯下腰,平视着她,“早先,我不是还同你拿了京中儿郎的册子在看么?自然知道郎子的人品、性情、才干、样貌最要紧。”

他正色,“沈家同薛家相仿,都是以军功立足,将门子弟少有紧守规矩的,都是这样养大,相处起来总归比文臣家里自在,这是其一。再说,他家还不一样,是靠着沈都护起来的,如今也才两代,一家子里再没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元娘伶俐,嫁过去应付起来终归容易许多,这是其二。”

“沈都护与夫人恩爱,所出只有二子一女。元娘许的是长子,日后掌家权握在手里,也不怕吃亏,这是其三。”

“可……”杜氏还要说些什么,被薛娄拦下,“我晓得你最担心沈小郎君为人,据我所知,他是个儒生。”

最后两个字,被昭明侯着重道出。

“两家的事,沈都护才在政事堂一提,圣人就有些印象了。”薛娄眯着眼回忆,“圣人只问,便是与赵王府交好的那位沈小郎君么?”

“赵王孙?”

这个人可远远超出杜氏的预期了,向来沉稳的侯夫人被这话一惊,匆忙打断薛娄未尽之语,腾地起身。

昭明侯初闻此事的反应与自家夫人没什么两样,默默点头。

这赵王孙说来也是个奇人。

老赵王父子早亡,府上只有个寡母撑着。本该尊他一声“赵王”才是,可长安权贵提起来都道是“赵王孙”。无他,赵王一脉虽是宗室,眼看着却要没落了。

偏这独苗还不是个能振兴门楣的性子,整日里只知读书。假使确有才干,靠祖荫或科举得个闲差做做也罢,他却一味泡在书堆里,不问世事。若非圣人不忍看这个堂侄太过潦倒,时不时从宫中赏赐许多下来,赵王孙的日子早过不下去了。

同这位全长安都知道的“才子”交好,可见沈小郎君果然是个读书人。

“你莫急,我还没说完呢。”薛娄安抚她,“他虽与赵王孙是友人,可沈都护暗地里同我说,沈小郎君预备着明年就要下场了。”

闻言,杜氏才松了一口气,“那还罢了。”

元娘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面上瞧着柔弱,内里最是要强的。若日后的郎子也学得友人赵王孙那样无欲无求,只怕将来这日子还有得熬。

“怎么?只许你做祖母的疼元娘,我这个亲阿翁还能害了她不成?”昭明侯好话说尽,侯夫人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只听她反问道:“如此说来,妾还得感谢侯爷闷不作声地,为元娘定了这么桩四角俱全的婚事了?”

“不敢,不敢。”薛娄讪笑着拱手,心底暗暗叫苦。这一圈话说下来,夫人虽放心不少,睡半旬书房却是跑不掉的了。

***

白芷净了手来,正预备为薛沁梳妆,看着铜镜里的倩影,眼睛一转,忍不住道:“小娘子今日醒得这样早,莫不是因赐婚的缘故,这才睡不着?”

薛沁一抬眼,就将身后婢女的调笑之意看了个分明。她微微一笑,并不承认,却也不否认。

她心气极高,生在侯府,却摊上了最清心寡欲的父母幼弟,越发激出争强好胜的心来。得了祖父祖母的宠爱、二房三房的避让、弟妹仆从的敬重还不够,薛沁一直揣了件秘而不宣的心事。

她想进宫。

与别的小娘子不同,薛沁似乎天生就不知芳心萌动为何物,对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日子更没什么期许。既没有能叫她爱慕的郎君,倒不如去大明宫里搏一场富贵。

圣人虽在年岁上大她了近一轮,可除却皇后所出的公主,至今仍膝下无子。她若入宫,依仗家世,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何况薛沁打小就在松鹤堂奉承,自诩后宅里生生磨出的玲珑心肝并不比旁人差。昭明侯府的争斗她早已立于上风,倘若能去更广阔的天地大显身手,才不算浪费自己这满腹手段。

薛沁知道自己这心思太过骇人,便谁也没有告诉。原想着等明年过了生辰私下求一求祖母,借杜氏的交情走个便宜入宫。却不想一腔雄心壮志,最终被一道旨意打乱了阵脚。

白日应付完一大家子,薛沁夜里躺在床上,没由来地想哭上一场。又怕惊动婢女,第二天再被祖母和妹妹们看出端倪,以为她对圣人赐婚生了怨怼。只得将心思一一压抑住,揪着被角无声地淌了几滴泪。

虽是未能得偿所愿,薛沁辗转到后半夜竟自个儿想通了。

圣人她是嫁不成了,不还有皇太子么!虽说如今连个储君的影子都见不着,可终归是会有的。既如此,待她出嫁后养个女儿,来日入主东宫,也未尝不可。

在昭明侯府这些年,薛沁在无心争斗的父母兄弟身上不知受了多少回挫,怎会因半点儿不如意便萎靡不振?既转过弯来,最后那点耿耿于怀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竟是熊熊斗志。

她虽不知沈家底细,可镇军大将军府既算得上是高门,内里的一滩浑水怕要比薛家还深。到那时,她的手段心计自有施展之地。

这样想着,一夜未眠的薛沁反倒精神奕奕。等到了松鹤堂,仍是言笑晏晏的长姐风范了。

“横竖就在这段时日,太史局定的日子也该送到府上了。”侯夫人望着手边温婉柔顺的孙女,不无感慨,“日子一定,六礼再一过,咱们元娘在家里也待不了多久了。”

又看看下头三个姿容秀美的孙女,提点道:“你们做妹妹的,得空也多陪着长姐说说话。元娘定了,二娘、三娘还远么?”

至于四娘,一则年岁小些,二则一贯沉默寡言,倒是一如既往地被忽视了。

“祖母!”薛洛、薛淳闻言,做出的小女儿姿态惊人相似,再不见往日掐架时的争锋相对。

谈及自己的婚事,薛沁倒是落落大方,此刻只是跟着一笑,并不怎么羞涩,“日子还不曾定下,祖母就忙着叫妹妹们来送我,可见是我讨了嫌,这才急急忙忙地要赶我出门呢!”

“元娘的这张嘴可真是!”一腔愁绪被孙女挤兑得烟消云散,杜氏冲她的方向点一点,笑骂一声:“果然是留不得了!”

祖孙几个照例说过一回话,见日头差不多,薛沁便起身告退,“前日云麾将军府上才递了帖子来,约元娘一道往琳琅阁去,陪谢小娘子看些头面首饰。”

“既如此,你去罢。”小辈们的出行交友,侯夫人从不过多干涉,只是多问一句:“琳琅阁在西市,车架可套好了?”

昭明侯府落在亲仁坊,挨着东市,自然离西市就远了。车架虽稳,速度却慢,若这样过去,只怕路上要耽搁许久。薛沁答得也爽快,“套车反是麻烦,我只带一个紫苏,两人骑马去。”

国朝最重开疆扩土,皇室子弟皆善骑射,带得时人也爱骑马。郎君自不必多说,如今风气开放,各家娘子纵马出门也是常有的事。

她身边婢女里头,紫苏因要替她看账跑腿,马上功夫倒是不弱,所以今日特意带上,留了白芷看家。

“骑马倒也轻便。”杜氏略一沉吟,点头放行,“路上当心些。”

“我的骑术,祖母还不放心么?”薛沁夸耀一句,素日端庄的人,难得在眉目间露出点小娘子该有的娇俏来,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从亲仁坊到西市,一路需得从朱雀大街穿过,恰是长安城里最繁华的一段。薛沁毕竟不是头一回出门,此刻又有约在前,更无心流连于两侧兴盛景象。她只顾策马疾行,又戴着帷帽,却不知自己的身姿早已映入旁人眼帘。

“必简,你在看谁?”

作者有话要说:①廊下食:退朝时皇帝赐下的餐饭,官员多在廊庑下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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