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娘子戴了帷帽，看不清面目，只见着了一袭织锦回鹘袍。但瞧这窈窕身影，应当是哪家的贵女携婢出门。

虽是贵女，却不见寻常高门小娘子的扭捏或婉约，从勒马到翻身一气呵成，一眼便知是马上好手。即便出于打趣之心，出声的郎君见了这利落身姿，也不免低低叫了声好。

被唤作“必简”的郎君恰是坐在窗边，仗着楼上的天然优势，将底下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小娘子随手将马鞭抛给琳琅阁迎上来的杂役，动作端的是舒展大方，英气十足。只这一眼，就叫他眉眼一软，忍不住莞尔。

先前看热闹的郎君生了张娃娃脸，此刻回过神来，将他的一抹温柔看个正着，笑眯眯地调侃友人，“从前也不见你这样轻佻，怎么如今定下了，反倒对着别家小娘子看得目不转睛起来？”

圣人虽尚未下过明旨，但高门之间对这些风声一向探听得极快。更兼后头昭明侯和沈都护好得跟什么似的，并肩驾马骑过朱雀大街回了坊。稍微同沈薛两家有些交情的，对这桩婚事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听了友人打趣，沈礼笑容不变，也不为自己辩白，只是温声提醒一句，“曹二，你再仔细瞧瞧？”

知道沈礼的性格，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曹翰学从话里听出名堂，又俯身探头探脑地向下望了一眼。玲珑阁杂役正牵着马往后院去拴马，他定睛一看，惊呼出声，“莫不是踏雪马？”

那杂役手里牵着的马匹四蹄皆白，洁净如雪，是极为难得的踏雪马。尤其是这位小娘子所骑的乌云踏雪，通体苍黑，唯马蹄洁白，更是罕见。

作为关外名驹，这踏雪马还是从前先帝和老昭明侯远征西域时才带了几匹回中原，至今产量不多。故而，放眼长安城内，除了皇家闲厩①最多，也就昭明侯府上才能得见。

皇室中人出行多要清道，肯定不会这般简便。如此想来，楼下这位小娘子的坐骑只会出自昭明侯府。

除却薛家自己人，能叫外人寻了机会，得到此马，也唯有前两年的马球赛了。

犹记当年，在圣人打趣下，薛侯爷总算舍得拿出新养的一匹踏雪马来作为彩头，引得众人为了争夺头名皆使尽浑身解数。

可惜，肥水不流外人田，最终还是薛世子家的小娘子骑术非凡，拔得头筹，可叫一众小郎君小娘子羡慕坏了。

看马识人，这乌云踏雪一出，主人的身份便昭然若揭了。

“啧！”曹翰学作为国子监祭酒幼子，平日家教甚严，今天却极为不雅地对好友品头论足，“我若记得不错，前两年马球赛的时候，你分明在外游学吧？”

“是了，这薛家日后毕竟是你妻族，多上些心也是情理之中。”见沈礼但笑不语，曹翰学八卦之心愈盛，“瞧你平日一心治学，端的是清心寡欲，原来也不全然是块朽木嘛！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一边说着，还一边摇头晃脑地来回打转。

“啰嗦。”桌边的郎君沉默地坐着，半晌不曾开过口，眼下见了他这模样，忍不住出声斥责。

“哟，终于舍得开口了？咱们高大郎君果然是一字千金，轻易开不得口的！”曹翰学从来是个跳脱性子，此番打趣既雅又妙，听得沈礼一乐，跟着直摇头。

高致远紧紧抿着唇，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唯恐又招惹了曹翰学。他不搭理，却被后者揪着不放，冲作壁上观的沈礼道：“我倒忘了，这人本就是图个清静，才从家里躲出来，反倒被你的婚事又提醒起来，可不是要动怒了么？”

见随着曹翰学的话语，高致远的脸色越来越沉，沈礼笑着替他解围，“要说琳琅阁正在此处，去了这样久，子远怎么还没上来？”

曹翰学性子跳脱，又被沈礼这话分走了注意力，果然不再缠着高致远，疑惑道：“正是了，琳琅阁就在隔壁，他怎么还没回来？”

终于被曹翰学放过的高致远暗暗松了口气，微微抬手，冲窗边的方向一抱拳。沈礼端着茶盏，含笑领了。

他难得来了西市，就遇上她去琳琅阁。

真巧。

***

“元娘久候了！”

薛沁被迎去了琳琅阁雅室，坐下不过一会儿，身着红衣的小娘子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茶盏还未来得及掀盖，又被搁回桌面上，薛沁起身迎了上去，“兰儿来了？”

她生性如此，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心底难免总留了点余地。导致眼下即便见了好友，内心着实欢喜，面上瞧着同往常却也没什么分别。

好在两人相识多年，谢盼兰知道好友脾性，也不会介意她这波澜不惊的语调。和薛沁见了一回礼，扭头就在她方才的位置上落座了。

眼睛一扫，薛沁见她粉面微红，胸口略有起伏，便知谢盼兰这一路过来，定是急急忙忙的。心下有数，亲手斟了茶送到她面前，“请谢娘子用茶。”

她拖长了调，听起来取笑意味十足，不及谢盼兰回应，又道：“谢娘子为出门赴约，着意花费功夫盛装打扮了，实在叫人受宠若惊。”

谢盼兰也不和她客气，接过茶饮了一口，才笑骂：“旁人都说薛元娘温柔端庄，阿娘总叫我好好跟你学着点，学什么？”

将茶盏捧在手心里，谢盼兰同薛沁身后的紫苏对视一眼，“学你家娘子如何伶牙俐齿地得理不饶人么？”

话音刚落，莫说薛沁和紫苏两个，就连谢盼兰身后的女婢也和她一道笑开。

“你只管说我，自己也不遑多让。”薛沁没有入座，反而挨着谢盼兰椅子边站了。从紫苏手里接过帕子后，无比自然地递给她，“这样着急忙慌地做什么？没得出了一头汗。”

“这不是怕你等么？你倒好，不晓得领情。”谢盼兰正端着茶盏，腾不开手，索性就着薛沁的手稍稍擦去了额间的汗珠，“今儿虽是我迟了，你可不能怨我，该怨欣远那小娘子才是。”

“正要问呢，你不是要和她一道来的么？”薛沁看她吃茶，不大方便，便转到谢盼兰面前去，仔仔细细地将她脸上的薄汗擦拭干净。

“你可别和我提她。”谢盼兰手上动作一顿，杯盖在碗边划拉出刺耳的一声。

薛沁还未如何呢，谢盼兰自个儿就先皱起了眉。她赶忙将茶盏丢开，才接着道：“易五回外祖家不在长安也就罢了，欣远分明早就应下了，结果今儿我去坊门口等她的时候，才说爽约，我这不就耽搁了？”

“原来如此。”薛沁收了帕子，顺口应着。谢高两家一个在务本坊，一个在崇义坊，两坊相邻，又比亲仁坊离西市更近些，按理原该比她还早到。若遇上临时爽约，迟了也是情有可原。

薛沁才要开口，就被谢盼兰堵了回去，“不许帮她说话。”

“她身边女婢出来告诉我，说是欣远被她阿娘压在府里帮衬着拿主意。”谢盼兰气鼓鼓道：“哼！拿主意？当我不知道么，拿什么主意？无非是国公夫人拉她一起相看新妇罢了！”

一提到高家，薛沁就知道谢盼兰的话头是止不住了。

果然，才灌了一口茶下去，她又嘟囔开，“还相看新妇，瞧那逢人见面板着张脸的样，哪家小娘子能受得了高大的脾气？活脱脱就一煞神！”

薛沁哑然失笑，“高世子青年才俊，在长安城未定亲的郎君里头都是数得上的一号人物，怎么到你嘴里就如此可怖了？”

“好哇！你还帮高大说好话？”谢盼兰狐疑的眼神落在薛沁身上，下一秒又想到什么，忽然笑开，“也是，毕竟定了亲的人么……”谢盼兰打趣起人来也是毫不含糊，“听闻高世子和沈郎君关系一贯不错，咱们薛娘子还未出嫁，倒先护上了。”

若换做寻常小娘子，听了这样不加掩饰的调笑早该羞红了脸。可惜，薛沁从来都不会遮遮掩掩，更未对沈郎君动过什么暧昧心思，眼下听了谢盼兰这话还能神色自若地回她，“且随你说去，我从来都是帮理不帮亲的。”

“既说到我定亲，你阿娘也该帮你相看起来了罢？”薛沁见她一个劲儿地撇嘴，哪还看不出她的不乐意？故而也不多言，只是劝，“这些事自有爷娘费神，轮不到咱们烦心。若来日真定下了，你这性子也该收敛些。高世子待人知礼有进退，虽瞧着面冷，到底不曾招惹过你，何必同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她也喜欢这样大气的性子，和自家三妹妹借着心直口快挑事不同，谢盼兰是心口如一的直率。可云麾将军和夫人毕竟不能护她一辈子，薛沁作为好友，难免多操些心。

“你的好意我自然知道。”谢盼兰牵了薛沁的手，才软和一句，转而愤愤道：“我就是看不惯他！”

“你啊！”薛沁点点她鼻尖，“罢了，这性子我也不强求了。大面儿上过得去就行，多少也顾着点欣远，别叫她夹在中间难做。”

“是——”谢盼兰福身应下，“真等见了面，装装样子也就是了，横竖又不要我和他过一辈子。”

说了一回话，见谢盼兰匀过气来，两人便携手出了雅室，往楼上去看首饰。

雅室隐蔽安静，就在拐角处的楼梯处。才出了门，正遇上一位青年郎君，从楼梯上下来。怀里揣了个深色包裹，倒看不出里头的东西有什么。只是那鹤羽纹的花样颇为精巧，也不像是寻常人家会用的，引得薛沁不由多瞧了两眼。

谢盼兰眼尖，瞬间认出来人，扯了扯薛沁衣袖，向她耳语。

“你瞧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①闲厩：皇家养牲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