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承庭训

谢盼兰不是个能憋住话的性子,还不等薛沁回答,自个儿就往外倒了个干干净净,“可不就是赵王孙么!”

赵王孙的大名,在长安城可谓是尽人皆知。而他久居书堆,轻易不能得见,薛沁多少对此人物存了好奇。眼下听了谢盼兰告诉她,便也学好友的模样,小心地将视线移向走到楼下来的郎君身上。

那郎君瞧着同她们差不多年纪,约莫十六七岁,此时满脸怏怏,似是遇到了打击。

无怪谢盼兰能一眼认出,单看他从不离身的书箧①,便知长安城里会做出如此行径的,除了赵王孙这个奇人不做他想。

两人相顾无言,一路目送着赵王孙出了琳琅阁,谢盼兰才如梦初醒般地开口:“能叫爱书成痴的赵王孙舍得从集贤院②出来,莫非是有了心上人,才要来琳琅阁买些首饰来讨小娘子欢心?”

她禁不住啧啧赞叹,“没想到赵王孙开窍的这日竟能被我亲眼撞着了,真是稀奇!”

薛沁心头也在嘀咕,听了好友这话顺口感慨道:“你还说高世子,我看赵王孙这么个性子,才是不知哪家小娘子能降得住呢。”

两个小娘子议论过几句,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很快便抛在脑后了。

***

瞧着好友抱着包裹满脸不快地回来,曹翰学最先憋不住笑,“子远,我看这包裹给你原模原样地带回来了,莫不是一件都没能出手?”

李逖将包裹随手往桌上一丢,里头装着的金钗、臂钏等物就叮叮当当地铺满了一桌,个个精美非常。可郎君却对这些华贵首饰无动于衷,转头动作轻缓地随身携带的书箧取了下来,无比珍重地放在一旁的榻上,对友人的取笑置若罔闻。

“王妃的首饰都是大明宫里出来的,禁中之物皆有标识,便是琳琅阁,也不能轻易收下的。”沈礼起身走到李逖身旁,慢条斯理地挽袖,和他一道整理起书箧里的书来。

琳琅阁地处热闹繁华的西市,背后有人数庞大的胡商为依靠,关系错综复杂。单论买卖珠宝首饰,可算是长安城内的头一份。即便如此,和天家相关的东西才更不敢随意拿来处置。

“可我出身赵王府。”打进门起就默不做声的李逖终于开了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认真地盯着沈礼,“店家应当是认得我的。”

李逖这话很容易被误解为仗势欺人,可从这双过于干净的眼睛里,沈礼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既然是赵王,琳琅阁就更不必担心这些首饰是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得来的。

沈礼微微挑眉,展颜一笑,徐徐道:“正因为你是赵王府的人,店家才更不能收。”

在场的另外两个都是聪明人,才听了沈礼一句,就反应过来了。

高致远也跟着摇头叹息道:“拿王妃的首饰换金银,这法子,也亏你想得出。”

李逖身份尊贵,即便家里父祖早逝,只有一个寡母相依为命。可再如何落魄,毕竟还是宗室,长安权贵也不会不长眼地欺负到他头上。平日在读书上一掷千金、大手大脚惯了,到底还有圣人接济,日子过得不算太难,心思就被养得格外简单。

沈礼本不欲叫李逖多虑,又见他费解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笑着问他:“你这样,圣人该如何做想呢?”

这一下,可把李逖给问住了。

他虽是赤子心性,却不蠢笨。很快想明白后,李逖低垂着头,闷闷不乐地开口:“必简说的在理,往后我不这样了。”

“这回,你又是看上哪本书了?”沈礼协助他收拾好书箧,转头问李逖。

李逖不单爱读书,更好藏书。为买书的缘故,王府家底都快不够挥霍的。若非如此,他绝不会拿了王妃的首饰出来典当。他们几个好友心里都清楚,有时想法子替他买来了,只借着旁的由头送到王府上,也算全了情谊。

提到爱书,李逖一扫阴霾,声音都透着雀跃,“这回倒不是书,而是前朝归川先生的棋谱!我也是无意间在西市上听人说来才知道,归川先生竟留了棋谱存世呢!”

“归川先生留传的画作倒还多些,既然是棋谱……只怕得是孤本了。”曹翰学摩挲着下巴。有个做国子监祭酒的父亲,他也算是家学渊源,此刻张口就能答上几句。

李逖眼神一暗,干巴巴道:“若是孤本,那便算了……且看缘分便是。”

“你也不必丧气,回头我托人去问问老师。”沈礼见他好不容易起来的情绪又低沉下去,安慰他,“老师四处云游,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曲高的名声他们几个都有所耳闻,虽始终不曾出仕,一身才学却是实打实的。沈礼从来不会许下空头承诺,如今既然开口,多少还是有些把握。李逖得他安慰,心里生出期待,面上顿时就带了笑影。

“好了好了,子远既然回来了,也该上菜了。”曹翰学见状,不失时机地插话,免得两人又就这个话题聊了下去,“为了等你,这玉露团我都不知用了多少呢!”

他冲外头吩咐一声,乐呵呵地回来向三人道:“这钱家楼新来了个庖子,手上功夫极好,切脍做的尤为鲜美。我先前尝了,特意又叫你们来试一试。”

“你这个老饕都说好,想必是差不了的。”沈礼看着呈上来的一碟,十分赏脸地率先提筷。

白到有些透明的鱼片被切得极轻极薄,送入口中又凉又滑。就连口味挑剔的高致远尝过一片,也连连点头,“果然鲜嫩。”

得了他的肯定,曹翰学更加得意,“那是自然!我觉着尚可的,怎会有错?”

见他卖弄得更加得意,也就李逖还听得认真,高致远懒得搭理,只去问沈礼:“听闻昨日散朝后,圣人留了沈都护和昭明侯,还有云麾几位将军,可是……要举兵了?”

最后几个字,被他压得极低。

昨日初九,不是朝参日,三品以下的官员不必入朝。高致远虽是世子,身上却不曾挂了常参官③的职,便没有觐见的资格。至于他那个能在非朝参日面见圣人的父亲英国公,此时还远在西域,自然掌握不到第一手动向。

听他发问,沈礼放下筷子,凝神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阿爷昨日归家来神情还好,看不出什么端倪。”

见高致远仍是皱眉,他思索片刻,还是劝道:“先皇同前朝老臣南征北战这么些年,左右该打的也不差什么了。只是眼下边关离不得人,要时时驻兵提防着。别国么,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你很不必担心。”

“我省得。”高致远又挑了片鱼肉,慢慢地吃完了,又道:“我是怕西边……”

“真要动兵,也轮不到西边。”向来最客气温和不过的沈礼,破天荒地打断了别人来不及说完的话。

高致远愣了愣,就见一贯温和的沈礼面上笑意淡了几分,“得是北边。”

北边……安北。

安北都护府,那是沈礼父亲的驻地。

***

从外头回府,薛沁照例先给祖母问过一道安,才慢慢地往玲珑居走。

按理,有祖母的偏爱与优待,她本不必再去松鹤堂折腾一通。但薛沁从来不会恃宠而骄,更不肯在这点微末小事上给二房、三房抓住话柄,干脆做得面面俱到,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阿姐,你不嫌累么?”

换好家常的衣服,薛沁想了想,转身才进了藏书室,就撞见胞弟薛渭懒洋洋地靠在塌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小郎君头也不抬,却本能地知道是她来了,还问出这样一句话。

“二郎怎么来了?”薛沁下意识地无视了薛渭的问题,绕到书桌后面坐下。

薛渭可不是个知难而退的性子,哪怕姐姐不搭理他,也能自顾自地说得起劲,“在外头才跑马回来,气儿都没喘匀呢,又去祖母面前奉承,忙活半天才得空坐下来歇一歇。”

他猛地从榻上起身,胸前的书也随他动作一路滑至脚边:“不容自己有丁点儿行差踏错,阿姐,你不嫌累么?”

被弟弟锐利而通透的目光直视着,薛沁眼睫微颤,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压下了其他心思,笑着骂他:“爷娘我是不指望了,但凡你上进些,给阿姐省点心,我就不累了。”

没给薛渭开口的机会,薛沁逼问:“话说回来,你今儿下学倒早?”

薛渭悻悻住嘴,又捡起散落的书,依旧躺回榻上,不再吭声。

“方才不是还伶牙俐齿的么?这会儿倒在我面前装聋作哑?”薛沁走到他身旁,一把抽开掩在小郎君脸上的书卷,“又逃了骑射?”

自知理亏,薛渭默默点了下头。

这个弟弟总能叫她失态,薛沁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咱们薛家以武功起家,到你才不过四代,怎么就连马都上不去了!”

“我会骑马,只是不喜欢。”就连争辩,薛渭都是一副懒洋洋的语调。

眼不见为净,薛沁不乐意看他那散漫模样,此刻已经转了身去,正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听他这话头都不回,“那你喜欢什么?读书?还是躺着?”

这下果然将薛渭憋得哑口无言。

身后没有动静传来,薛沁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二郎,你一屋子的书不够看,不还有阿爷的书房么,怎么跑来祸害我的书?”

“我阿姐蕙质兰心,藏书也是独一份的,我与阿爷自然不能比。”

眼下有求于人,薛渭夸赞的话随口就来。

“这些话还是免了,书给你看,不许带走。”薛沁敬谢不敏,口里念着:“怪了,归川先生的画被我丢哪儿了?”

“左手二列五排,六到八,三个集子都是。”薛渭看都不消看,顺口报道。

虽是将信将疑,既然暂无他法,薛沁索性依照薛渭的指示试一回,却不想果真就找到了自己左右寻不得的画册。

薛沁将画册抽出来,搁在书桌上放好,回头细细看他一眼。

郎君年岁尚小,面容难免青涩。也因着这份年轻,朱唇玉面便显出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来。薛家人相貌不俗,唯独自己这个弟弟生得最好。可以想见,薛渭几年后的风姿,定要惹得多少长安小娘子遗落一颗芳心。

看着他的模样,薛沁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

于是,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只得无奈一叹,“分明有这脑筋,平日里却散漫至极。”

薛渭当即顾左右而言他,“归川先生虽好,却不得阿姐喜爱。便是从前,费了许多力气托外祖收藏了来也甚少翻看,这会儿怎么想起找他的画作瞧了?”

“明日给你二姐姐送去。”薛沁收拾妥当,也不多留,“我去找阿娘说说话,你看得差不离了,书还给我照原样放好就是。”

“欸!”

薛渭应了一声,一直将姐姐送出门后才暗自嘟囔,“一集子画舍得送出去,一本书都不肯借我看。”

“小气!”

作者有话要说:①书箧(qiè):书箱。

②集贤院:专门收藏典籍的地方。

③常参官:日常参见皇帝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