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承庭训

侯夫人不乐意苛责儿媳,府上便定下了逢三请安的规矩。以姚氏的性子,憋了三日的劲,都积攒到请安这日拿出来了,可不得在松鹤堂里好好将二房的荣宠夸耀一番?

时日一长,每每到了这关头,薛沁便自觉拿出眼观鼻鼻观心的作态,只将二叔母的那些话听得左耳进右耳出。

偏偏今日,二叔母满面春风地来了,破天荒地不与大房唱反调不说,甚至还有心思让三娘好好出了次风头,夸赞的笑容更是诚挚,再不见从前的打压之意。

莫不是二房真要起来了?

“元娘可别吃味。”

薛沁正暗自忖度着,内心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再拉拢祖母,好叫她回心转意,就听杜氏冷不丁发话,将话头扯到她身上来。

“原来祖母也晓得,我们几个该羡慕三娘了。”方才祖母似是又和三叔母嘱咐了什么,可巧她正出神,自然听了就忘,压根儿不曾记住。

面上倒还看不出破绽,依言嗔怪一句,“我们姐妹几个笨手笨脚的,横竖是招了祖母的嫌,只盼着三娘出门一趟,能多替我们带些新奇玩意儿回来了。”

“还使唤上你妹妹,家里是亏待了你不成?”杜氏就爱瞧小辈活泼爱笑的样子,薛沁在外端着沉稳气度,对内却将祖母的心意拿捏得很好,在松鹤堂从不说没意思的规矩话。

杜氏果然笑开,冲薛淳直摆手,“三娘可快些走吧,再坐一盏茶的功夫,你姐姐怕是要叫你将整个琳琅阁搬回侯府来了!”

薛淳起身,脆生生地应下,“既是祖母疼我,三娘便索性向祖母讨个恩典,让姐妹们一道出去也好。”

杜氏还不及表态,薛沁便笑着回绝,“若把我们姐姐妹妹的都带出去了,如何能瞧出祖母单单对你一人的偏心呢?”她也跟着起身,向杜氏一福,“元娘今日本就有约,原没想着这些。可巧祖母不疼,倒是多亏提前找好了去处。”

薛沁不爱卖关子,紧接着便解释道:“易家五娘昨儿才从她外祖家回长安,约了我们几个去说说话。”

“好哇,原是早找好了人,只管自己快活去了!”杜氏眯眼望了眼堂外。

初春的阳光透过竹帘漏进堂内,光影斑驳,在地上映出一片朦胧。耳畔时有莺啼,声声入耳,正是春光大好的时节。

“我瞧外头景色倒好,也带着你二妹妹四妹妹出去玩罢。”薛沁眼尖,瞧见安嬷嬷手上的力度似是重了一分,带得祖母眉尾微挑,摆手止住了她捏肩的动作。

薛沁耳聪目明,顷刻间察觉了其中关窍。

如此,倒像是要支开三房的意思。

她本还觉着古怪,三娘手艺再如何精巧,祖母也不必为了区区一条抹额,便松口放人出门,随意挑选首饰头面。可倘若是只想叫大房二房的小娘子往易家去,这反倒是个顺理成章的由头。

对祖母的缜密心思,薛沁暗暗赞叹不已。与此同时,她亦生了不解。去易家本就是先前说定的事,祖母多半是为了叫她带上二娘。

可二娘与谢盼兰几个本就相识,不必大费周章地拐这一道弯呀?

但此刻并非琢磨这些的时候,薛沁将心思压在心底,跟着几房娘子与小娘子一道起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跨过门槛的瞬间,薛沁被倾泻而下的阳光一刺,下意识地偏头回避。为着这一个动作,她忽地生了冲动,扭头往回望了一眼杜氏。

却见自家祖母隐在阴影中,瞧不清脸上的神情。

正要仔细看看,而薛洛又在前面唤她,薛沁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娘子,您若有心,直说便是,何必迂回一通,让大姑娘……”安嬷嬷瞥见杜氏神情淡淡,不自觉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杜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安嬷嬷一句,“小娘子们都出了门,可以派人去了。”后者领会,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办差。

徒留杜氏一人,目光沉沉,落在渐行渐远的一行人身上,幽幽叹息:“三房这娘子……”

***

“阿娘,你瞧这支发钗如何?”薛淳拿了好些首饰,挨个儿在发髻上比划着,“这件呢?”

曹氏看得连连赞叹,“都好,阿娘瞧着都合适。我们三娘正是花骨朵儿的年纪,怎样装扮都好看。”

“到底哪个更衬我嘛?”

琳琅阁的形制颇有巧思,在长安城内备受大小娘子追捧。饶是薛淳在商贾出身的外祖父家已然见识了不少珍奇,也不由对这些精美珠钗心动。

眼下手里握了好几支,爱不释手,“还指望阿娘拿个主意,却不想阿娘就晓得说好话糊弄我!”

“阿娘所言句句属实,如何便成糊弄了?”曹氏一把将撒娇的女儿搂到怀里,又疼又爱,“我们三娘这样好,这来日啊……”她又想到昨日在房里的母女二人的对话,忙收了嘴,生生吞回了本欲脱口而出的宣告,只是心头默默打定了主意,势必要给薛淳找个好人家才行。

即便比不上有虞家做靠山的元娘,还能连姚氏那个妇人生的二娘都比不得么!

这样想着,曹氏不厌其烦地再嘱咐一遍,“等到了家里,你别净顾着回房看首饰,可记下了?”

侯夫人宽和,难得松口放了她们出门,这可是大房二房都没有的待遇呢!曹氏毕竟谨慎,并不敢在外逗留太久,以免遭府上众人非议。故而,母女俩回来的时辰竟比原定的还要早些。

“阿娘放心,从外头归家,得先往松鹤堂去,向祖母问了安后再回自己房里,我省的。”薛淳满口应下,手里还在不住地翻看。

果真是应了“琳琅阁”的名字,样样都精美非常,叫人看得目不暇接。难为她在百忙之中还有空来应付自家母亲,“不就是学大姐姐那样么?阿娘平日提点的也够多了。”

“千万仔细些,别显出轻狂来。”曹氏搭着女婢的手下了车架,转身亲自扶了薛淳下来,“到了松鹤堂,就别记挂这些珠钗了,阿娘亲自给你带回去还不放心么?”

“阿娘自然是最稳妥不过的了。”薛淳笑嘻嘻地应下,领着身边女婢兴冲冲地直奔主院。

“都这么大人了,还学不得稳重。”曹氏半嗔半怪地同身边陪嫁丫鬟秋陈抱怨一句,正要差人把买来的东西拿回三房,就见另一辆车架赶在她们前头停了下来。看样子,车架回的比她们还早些,上头的人已经下了车架,不知往何处去了,徒留阍室的人将车架收拢安置妥当。

“元娘几个今日回的倒早。”曹氏瞥了一眼,正诧异着呢,就听秋陈笑道:“娘子多半是看岔了,这可不是小娘子们惯常坐的车。”

被她这么一提醒,曹氏才觉出不对来,她偏过头去,细细看了一眼。车身不大,乌黑的顶,有几分旧了,颜色暗沉,果然不像小娘子们会坐的。

色深便显出老气,排场也很不够看。但相应的,丢在朱雀大街上倒是不起眼。

曹氏隐约觉着自己似是摸到了什么秘辛,转转眼睛,上前一步,“今日回的这么早啊?”

那阍者①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费了好大劲终于认出曹氏,忙颤巍巍地见礼:“三娘子。”后又顺着曹氏的话起身,随口接话:“毕竟才从崇义坊回来么,路程快些也是情理之中。”

“那便是了,两坊挨得近,不费什么功夫。”曹氏说得无比自然,一派本就知道此事内情的模样,倒叫阍者不疑有他。

“那你且忙吧。”

内心早已寻思开来,曹氏却还有心不在这阍者面前露出破绽,应付一句。

崇义坊里和薛家有交情的人家不少,其中来往最多的还要属英国公府。可再有通家之好,也断没有这样默不作声就上门的道理。何况还特意绕开了家里的大小主子,倒像是竭力避免声张似的。

曹氏悄声吩咐秋陈,“你找个可靠之人去打听打听,这车架是哪房用的,几时出的府,又往何处去了。”眯眼看着婢女忙活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再去高家那头探探动静。”

“你亲自去。”

她这话说得严肃,秋陈不敢耽搁,领了命正要去办差。才往前迈了两步,曹氏不放心,又唤了她回来,提点道:“我看此事隐蔽,多半是打探不出什么来,若果然一无所获也不要紧。只是千万小心着些,不要让旁人察出端倪来了。”

秋陈颔首,“娘子安心,婢子晓得其中利害。”

曹氏哪里是不放心她呢?秋陈是她从娘家带进侯府的陪嫁,曹氏的父亲是商人,南来北往的,见识颇多,尤擅识人。他既能点头许了秋陈跟着曹氏进薛家,人自然差不了。不过是曹氏直觉此事干系重大,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所以才有了这再三叮嘱。

莫不是因着朝堂上的事?曹氏并不大懂这些,只是胡乱猜测着。许是昭明侯有事要找英国公商议,为掩人耳目,才用了这样的法子。

提起高家……与薛家门第相当不提,两家交情又一贯不错。英国公与夫人举案齐眉,子女也都算出息。回三房院子的路上,曹氏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哪家小娘子若是能做他家新妇,那才算是称心如意了。

莫非?!

作者有话要说:①阍(hūn)者:守门人。